岳明二十九年早春,三月初七戌时六刻。
在淮澜县衙内与贺楠掐架的虞笙,收到了青鸟统领付琮传来的消息。
他没有过多犹豫,当即动身离开县衙前往住宅区。
差不多两刻钟以后,虞笙赶到现场,却意外的发现付琮并不在场。
他正准备下马查看,结果被一名青鸟拦住了去路。
那名青鸟是位姑娘,大概十七八岁,身着一身玄色制服,带着特制半张面具,遮着半张脸,长发高高竖起。
她看见虞笙后微微垂头,右手抬起握拳,敲在自己的肩膀,朝他行了个军礼。
看来是专程在这里等他的。
虞笙牵紧缰绳问道:“付琮呢?”
“将军,”青鸟回答,“付统领带人去了醉仙阁。”
醉仙阁就是两天前虞笙告诉贺楠要着重留意的那家店。
他当时只是觉得不对,但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动静。
虞笙抬起头,视线从这名青鸟的头顶掠过,放在面前举着火把,有条不紊地押送涉案人员的治安军上,他开口问道:“什么时候离开的?”
“一炷香之前,”青鸟道,“统领交代,暗门子清剿完毕,人员全部查处关押,相关区域现已全部封锁。”
“将军,”青鸟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禀报,“统领命人兵分两路,一路根据线索前往淮澜江边拦截,一路由他亲自率领,去往醉仙阁查探。”
虞笙十分了解付琮为人,他办事讲求逻辑与根据,是绝不会做出无缘无故放弃已经查到的确切线索,转头到另一个未知信息上面的事情。
这其中必有隐情,虞笙决定询问清楚。
“你们从棺材里面发现了什么?”他问。
“女人……”青鸟的神情大半被面具遮掩,在并不算明亮的火把照射下,只有一双眼睛能微微窥见一丝情绪,她压低了眼帘,像是在思考,更像是沉默,“六个女人,年龄在十六到二十岁之间,身上没有明显外伤,但是精神状态都很不好。”
虞笙皱眉:“如何不好?”
青鸟扬起脸,看向虞笙:“怕人。”
“女人也怕?”
“女性也怕,”青鸟眼中掺了不忍,目光轻轻闪烁了一下,“她们的防备心很重,什么也问不出来。”
虞笙平静地与青鸟对视,很久都没有出声。
“派个人去淮澜县衙,就说我说的,让贺楠过来一趟,他没准会有办法。”
苍茫夜色之中,将军立于马上,任凭细弱的风吹拂他未束的长发,轻缓地撩过侧脸。
他说:“怎么发现醉仙阁的?”
一些重要的线索,光靠盯梢是绝不可能收集齐全的。
“是账目,”青鸟快速说道,“我们抓住了这里的账房先生。”
可笑。
什么世道。
连鸡窝都要专门找个账房先生。
虞笙:“没审么?”
青鸟摇头:“审了,不说。”
虞笙听罢眯起眼睛,决定先将此事按下,暂时留中不发。
他冷哼一声以作收尾,留下口谕,在叫青鸟传令,配合治安军做好后续工作的同时,当机立断调转马头,踏着夜色前往了北边。
醉仙阁——淮澜县内最大的酒楼,此刻为南疆驻军所制,全楼上下全部戒严。
虞笙纵马前来,差不多又两刻钟之后行至阁楼门前。
往日热闹非凡的醉仙门前被南疆驻军围得密不透风。
屋檐上的青鸟,街边高墙隐蔽处的弓手,守在在各个路口的轻骑,还有镇守在醉仙阁大门前的常备军。
夜幕幽深,暗色的铁甲在晃动的火把下映射出了凛冽的寒光。
突然,远处林木抖动,一只飞鸟受到惊吓,从树木极高的枝头拔地而起,飞向空中。
与此同时,尖利的破空声响起,追着那只本在仓皇逃窜的飞鸟的尾羽,打穿了它的翅膀。
飞鸟应声而落,又很快被巡行的骑兵捡起。
虞笙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如所料且波澜不惊地收回目光。
他将牵着的马绳丢给门前巡查的常备军,待门口守军检查过令牌后抬脚向前,穿过重重封锁,踏入了醉仙阁内。
阁内四下萧条空寂,偌大的酒楼中间瞧不见半个人影,想来在付琮到来之时便已清场,相关人员拿下的拿下,收押的收押。
虞笙的目光在屋里慢慢转了一圈,最后定在了通往二楼的旋梯上。
他很快收回视线,侧身从散乱的桌椅空隙中穿过,踩着清理无关人士尚未来得及收拾的碎碟破瓷,径直朝楼上走了上去。
醉仙阁当之无愧为淮澜县的门面酒楼,光是建筑环境与格局建筑便没少费心。
虞笙缓步从其中穿过,打发了预备上来引路的楼中巡防士兵,目标明确地登上了醉仙阁的顶楼。
顶楼与大厅和客房隔一层,隔音做的很好,上来以后便在听不见巡防走动的杂乱脚步声,在一片复杂的喧嚣中竟然显得格外寂静。
门口有两名年轻的青鸟以及四位常备守军,他们身着不同形制的制服,各个身赋长刀,守在门外,见到虞笙走过来,当即便让开了位置。
料峭春寒裹着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虞笙眯起眼睛,想着巡防士兵肃穆镇定的面孔,率先排除了该处经历了一场恶战的可能。
他抬脚走进房中,拐过厅堂,穿过屏风,朝里间的卧室走去。
流淌的血迹与刨开的人尸一起,以一种十分不体面的方式横陈在地。
“将军。”
虞笙的身影刚从屏风之后显现,付琮便已迎了出来。
他听见动静,看见来人,摆手止住了没用的虚礼。
与之前所见数位青鸟的装束一样,哪怕付琮作为统领也是格外的一视同仁。
除了领口和袖口的露出来的内衬上多了点花纹外,也再瞧不出再多不同。
虞笙抬起头,目光掠向眼前那一滩未干的血迹,言简意赅的问道:“什么情况?”
“是醉仙阁幕后的老板,正等着暗门子那边的账房过来做核对,”付琮指着那一滩血迹道,“看见我们就直接服毒自尽了。”
“什么毒?怎么服的?”虞笙顺着人群让开的路,走到近前,蹲在了那摊略显粘稠的血水外围。
“药是藏在牙齿里的,种类也对比出来了,是旧时苗寨那边的化……别!”付琮跟在身侧,看见虞笙伸手过去的动作瞳孔一缩,抬起胳膊便要去拦,“不能碰!”
可惜,付统领的话说晚了,动作也慢了半拍,他拦过去的手擦过虞笙被精铁护腕牢牢扣住的手臂,精准地扑了个空,回过神来,将军的手指显然已经伸到那摊粘稠的血水里。
付琮骇然,吓得肝胆俱裂。
“旧时苗寨那边的化什么?”虞笙侧过脸,看着付琮一脸的如丧考妣,诧异道,“化尸蛊?”
付琮:“……”
他看着虞笙没有半点损伤的指尖,觉得自己刚刚确定的化尸蛊,现在也不确定了。
付琮张了张嘴,好半晌才硬着头皮道了一声是。
“化尸蛊只有人活着才能种进去,以人含毒,以毒养蛊。所以人死而蛊必亡,传染不到旁人身上,就是腐蚀血肉的过程看着骇人了些,”虞笙看着他过山车似的脸色,没有过多指责,而是直接道,“当年苗寨叛乱,族内擅此奇术的两大氏族相继没入南洋,化尸蛊也随着他们的离开而绝技,你们年纪小,不知其中细节也算正常。回去以后和你们贺将军商量,青鸟加训,学习苗寨蛊术相关知识,除了必要的执勤人员,所有青鸟都一起去听。”
“付琮,”虞笙转过头,“你也一起去。”
付琮:“……”
他看着虞笙皮笑肉不笑的脸,也知道自己出了洋相,直接大气不敢出了。
好在虞笙不欲在此问题上再多纠缠,也不打算等人回答。
他随手捻掉指尖的血,走到那被剖开的尸体旁边,抬手叫了就近的士兵,跟人要了一副羊肠制成的手套。
虞笙带好手套蹲下身,伸手触上尸体,并将其溃烂的表层皮肤的剥开,露出里面鼓动的血肉。
那血腥露骨人体腐肉与表皮交织,散发着浓重的腥气,时不时还能看到有细长的白色蛊虫从皮肤上钻出,在空气中晃动两下,在寻找下一个着陆点重新进去。
付琮一个自觉见惯生死的大老爷们,对此场景也是无法等闲视之。
他顶着一身迭起的鸡皮疙瘩,尽量庄重地蹲在虞笙身边汇报:“将军,嫌犯共有二人,一男一女相互配合,女的负责进货,男的帮衬。而城中暗门子相当于仓房,也是地下中转,那边比较乱,日常死个个把人也不会太有在意……”
“这男的怎么死的?”虞笙站起身,脱掉手套扔在开膛破肚的尸体上,打断了付琮的话,然后自认为找了个活跃气氛的玩笑说道,“你们刑讯逼供,把人凌迟了?”
他在军种积威甚久,惯常的做派乃是说一不二和铁面无私,如此不着四六的话一出口,一时之间没人觉得是玩笑,只感觉到了压力。
付琮看着他一张不辨喜怒的脸,压力山大的同时感觉冷汗都要下来了。
他紧张道:“没,不是凌迟。”
是那女人没得实在有点过于猝不及防,他们没有反应过来,所以值得对唯一存活的首要嫌犯严加控制。
只可惜苗疆旧时的蛊毒到着实防不胜防,他们这个在苗疆归顺后才组建起来的部门,到底是对从前旧时的手段缺乏了解。
所以众目睽睽之中,措手不及之下,在那女人死后不久,男人也跟着一起,直接断了气。
这其中诡异的死亡串联,除了曾经听过那么一耳朵的子母蛊虫,他们想不到别的可能。
“我们想到暗门子的账房先生所说的核对,猜测这两个货头手里一定有纸制文书,可是翻遍了整个房间也没有找到,”付琮深吸一口气,对虞笙说,“这里能藏东西的地方不多,不在隐蔽之处,那么就只能在……”
他的目光移到已经被虫子啃食得内脏空空的尸体上:“……事急从权,我们把人切了。”
虞笙挑眉,不置可否。
对于这种紧急抢救以规避更大风险的方式,他是支持的。
不过凡人理应对生死报以敬畏,他就算心理能接受也不好当面表示认可。
虞笙维持着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道:“发现什么了?”
“几张撕碎的纸张,和死者胃里的食物混在一起,”付琮坦言,“三名青鸟在僻静处,已经在分辨了。”
虞笙点点头,拍了拍付琮的肩膀:“带我过去看看。”
午夜的风赶着冬的凉意不停奔袭,在这个不算宽敞的阁内顶楼中,哪怕关了窗也顺着缝隙往里透。
虞笙就靠在窗边,被这阵匆匆略过的风吹得打了个哆嗦。
他又冷又饿地想:这饥寒交迫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将军,都整理好了!”
略带喜气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虞笙寻着音转过头,看见那拼拼图的仨小孩带着连面具都遮不住的喜色,簇拥着捧着个东西朝他跑了过来。
虞笙心下觉得好笑,但是面上不显。
他挺起腰,站直身体,轻轻咳了一声,然后装模作样道:“拿来我看。”
三个年龄不大的青鸟听见那一声轻咳,陡然没了闹腾地喜色,他们僵硬地立了正,规规矩矩地把手里的东西交给虞笙,然后慌不择路地告退了。
虞笙捧着手里豆腐渣一样的碎块,第一件事就是远离了时不时刮凉风的窗户缝。
他动作小心地凑近邻近的烛火旁,仔细辨认着其中的信息。
与他们事先设想存在出入,这并非什么罪证,也没有交货信息供以核对。
它只是一张地图。
一张即使大部分被腐蚀模糊,但是仍旧能辨别出信息的地图。
它以淮澜县内福栖镇为端点,蜿蜒着向南链接,尾端直指整个中原与南洋小国交界的一片三不管地带。
三河绿洲。
多自由的地方,真真是阴暗与罪恶滋生的上好温床。
“来人!”虞笙收起路线图,厉声一呵,“备马,去淮澜大牢。”
他倒要看看,那鸡窝里长出的账房,到底是嘴硬还是骨头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