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房老贼的骨头果然很硬,想来是不知道的时候被真火炼过,所以才如此格外刀枪不入。
虞笙看着那人吐出一口血,发丝凌乱衣衫褴褛地抬起头,冲着自己呲牙一乐。
账房:“呸,狗官。”
虞笙十分震惊。
他完全不能理解这些做着断子绝孙买卖的奇葩,是怎么有脸骂他狗官的。
“行,不说算了。”
虞笙站起身,无视狭小的刑房内塞满的扎人的刑具,踩着满地干涸的血污朝着门口走去。
他不是第一次见到硬骨头,对人眼里的愤恨与仇视也并不陌生,可大多是的仇恨与情爱一样,总得归于一个特定的人,一场的特定的事。
像眼前这样无差别扫射的,他委实没见过几个。
逻辑混乱了起来,虞笙一头雾水,实在难以把自己说通。
不想说还是不信任?
左右为难,虞笙难以排除。
他沉下心,条分缕析地整理起了这一天的事。
如果他们同属三河绿洲,那为什么醉仙阁的两个货头死的如此干脆?
嫌犯,账房、受害者……从某一个角度上说他们都是直接与犯罪接触的人,为什么只有货头是直接暴毙的。
虞笙出门净了手,站在阴冷昏暗的大狱牢房内,慢慢地琢磨起了这其中不合理的疏漏。
他们吞了地图,就是不想让自己查到。
可是既然不想被查,又为什么没有对受害者和间接罪犯做出彻底清理?
是因为觉得他们知道的东西接触不到核心,还是因为确定他们就算知道也根本不能说?
为什么不能说?
昏暗狭小的大牢空寂又湿冷,虞笙的手沾了水以后也并没有去擦,他接过狱卒递来的一碗清水,道了声谢,一口饮尽的同时交代其严加看管,然后才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缓步往前走。
“将军。”闯进来的青鸟打断了他的思绪。
虞笙抬起头看着对方站在灯阴中的身影问道:“怎么了?”
青鸟压低声音与虞笙耳语:“付统领派人传信,说分派到淮澜江的人回来了。”
淮澜江那边走得是河道,能往北去的就那么几条,都被地方官府牢牢把控。
而今夜,青鸟在付琮的指挥下,快刀斩乱麻地直奔江水以北,要么什么也翻不出来,要么翻出来的就是大事。
如果是大事,想来付琮也抽不开身过来亲自禀报。
虞笙思虑至此,微微眯了眼睛,对青鸟道:“他在哪?”
青鸟没有说话,侧身给虞笙让开位置,同时抬手示意,要虞笙跟他过去。
虞笙毫不迟疑,提步跟人离开。
这让各方人马都疲于奔命的一晚,自三月六日七时而起,直到次日丑时才终于落下了帷幕。
淮澜县令坐在府衙院内的石椅上,拎着一壶凉酒,瞧着北面灿烂的群星,听着绕着府衙围拢而来的整肃的脚步声,喃喃自语道:“从你来到县衙,我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冷风带月,吹过他苍老干瘦的脸庞,漂泊嘶哑的声音仿若从喉咙里挤出,又被粗糙的黄纸生硬打磨。
他说:“虞将军,进来坐吧。”
老县令将目光放在了县衙内院的大门上,他的目光灼灼,连带着那双一直以来都混沌无光的眼睛,都奇迹般地蒙上了一层冷雾。
侧眸看来时候,竟让人有一种他的视线晶亮非常的错觉。
仿佛一夜之间年轻了二十岁。
“坐就不必了。”
虞笙自院门踏入,身上日常训练所穿的普通甲胄牢牢扣紧了他的腰身和四肢关节,与他简单的常服融为一体,在森白的月色下泛着凛冽的寒光。
他的眼睛铺着一层血红,发丝微乱,肃静的衣衫尾端与鞋底沾着层干裂的泥土,瞧得出是从江边匆匆赶来。
将军很疲惫,但是将军的目光依旧清明。
“老大人为官几十载,算起来也是两朝元老,落得如此下场也着实叫人感慨,”虞笙的声音冷硬铿锵,视线凝滞于石椅之上,尖锐的杀伐气包裹着层层叠叠的质问在夜色中凝成一线,如浪潮般朝着对面席卷而来,“既然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想来也是什么都安排好了。”
虞笙道:“带走,押入大牢候审。”
他抬起的手倏地一落,身后的青鸟便闻声而动,于这冷肃清寡的月色中,准备带走这府衙真正的主人。
那佝偻苍老的酒鬼县令与他擦身而过的瞬间,不知怎的,突然扬起头大笑一声,然后在青鸟的手中剧烈的挣动起来。
他的笑声撕毁了平静的表象,在虞笙无甚悲喜的目光中呕出一大口鲜血。
“我……一生碌碌,中年丧妻,老年丧子,一辈子啊……”决堤的泪宛若洪水,在濒临绝境之际冲垮了老人心理最后屏障,他七窍流血,双手颤抖,那双本就是回光返照的眼睛更是被汹涌的血色浸满,“……一辈子就那么一个儿子。”
他看着虞笙被杀伐与铁血遮盖的俊秀五官,陡然爆发出一股力气,推向投鼠忌器的青鸟,朝着虞笙声嘶力竭地扑过来:“是你……你和大昭,是你和大昭杀了他,是你和大昭杀了他!”
虞生看着老县令覆倒在地,又被青鸟上前重新控制:“这么多年,从旧时苗族内部分裂内斗开始,死伤早已不计其数。”
他闻着近在咫尺的血腥气,面对老人心血尽泣的控诉,目光之中全无半点波澜:“苗寨三大家族中一族举族覆灭,余下龙氏与古田氏二族损失惨重,相继叛至南洋,就连当今皇上的妃子和孩子都死在那场暴乱里……你我二人,不过大势之下一介蝼蚁,与他们又有什么不同。”
将军的描述古井无波,在这场比谁更惨的交锋中很快占据了上风。
他不是没有更伤人的话,只是不愿意在此与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多说。
哪怕他可能真的十恶不赦。
虞笙的眼神居高临下,“老大人,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请吧。”
他朝那被抽走了脊骨的老县令伸手,清明的眸子里没有半点有关回忆的惨烈和悲痛,像是月色下一尊无甚凡情的神龛。
老县令瞧着他,缓缓掀起眼皮,脖颈青筋鼓动,竟是在此再次笑了起来。
“不了……不用请了……”他的笑声很低,余音被血水糊住,黏黏糊糊地连在一次,顺着舌尖滚了出来,“我早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
嘶哑含混的声音终于粘连地断了。
老县令呕出最后一口血,头狠狠一垂。他体内涌动的鲜血冲破鼓膜,从其耳朵里喷溅而出,落在院内刚刚升起春意的土地上,仿若一连串绽开的小花。
他用一壶下了毒的酒水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算在虞笙赶来之时,倾诉了自己压在心里无法释怀的魔障,也算给了自己一个交代。
交代。
可是又有谁能给那些被卖掉的,甚至可能已经枉死的姑娘们一个交代呢?
虞笙转过身,没有再看那倒地的尸体一眼。
他深吸一口气,交代青鸟将尸体掩埋后,直接走出县衙翻身上马,朝着淮澜县一处秘密别院行去。
那里是南疆军区一处隐秘的据点,是初到淮澜县时虞笙亲自带人选址扎根下来的。
而此时。
他的副将贺楠在那里。
救出的姑娘们也在那里。
三月初八丑时五刻,薄露潮水卷寒风,注视着虞笙从县衙驾马趁月而行,直至淮澜县下辖乡镇一角的东南别院。
彼时别院繁星皓月高悬,周围一片肃纪,内部灯火尽明恍若白昼。
虞笙下马走近内院,正巧对上贺楠神色紧绷,从里面走出。
“荣辞,”虞笙张口喊了贺楠的字,叫了人回神,“你去哪儿?”
贺楠的双目有些失焦,想来是在灯下长时间集中于一点所致,他恍惚一刻,听见熟悉的声音,才勉强辨认出来人是谁。
贺楠:“你跟我过来。”
他上前一步,将多余的客套与废话全部滞后,直奔主题地一把带住虞笙的手腕,拖着人往里面走。
“出什么事?”虞笙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贺楠这样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了,他没有挣扎,顺着他的力气往里走,边走边说,“不是让你去问那几个从棺材里翻出的姑娘吗?问的怎么样了?说出点什么有用的没?”
贺楠并未回答虞笙,他把人拖进别院书房内,又转身关好房门,确定四下无声后才算彻底放下心来。
他迎着虞笙狐疑的目光,艰难地舒出一口气,压低了声音,好似驴唇不对马嘴地胡说:“她们身体里面有东西。”
虞笙听着,神经一下子崩了起来。
“血管脉搏跳动的频率不正常,一句话也不说,”贺楠,“这模样太熟悉,你知道这让我想起了什么吗?像三年前老苗人与大昭不死不休的缠斗时,派来的间谍与死士,身上带着不知道什么品种的蛊虫与毒药,星野……”
“先救人,”虞笙摆手止住贺楠后面的话,“把以前南疆军用的药拿来。”
贺楠看着虞笙的眼睛,喉结滚动,步履踟蹰,几次欲言又止。
虞笙不闪不避地看着他。
“我也觉得她们不像。药已经煎好了,着急出门也只是为了寻你,”贺楠最终败下阵来,率先把话题揭过,叹了口气,走到桌边,就近掀开瓷坛的顶盖,从里面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碗,递给虞笙说道,“一人一口,混进食物里,用不了的用。”
虞笙没有接他的碗,示意贺楠将之放在桌子上。
他看着碗里晃动的药汤,站在桌边,抬手从大腿的甲胄皮带间抽出了一柄匕首。
精铁凛冽,迎着烛光,映出了将军多情锋利的眉眼。
突然,匕首尖端一动,晃过侧脸,烛火被破开的风声卷动,一瞬明灭。
从将军指尖涌出的血在眨眼间滴落碗中,刀锋刹那而过,瞬时已经被虞笙收回鞘中。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起,”虞笙道,“过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