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回合。”众人齐声赞叹。
金莲转头望定小叔,嫣然一笑,道:“叔叔怎的不说话了?”武松道:“我也只在员外手下走过三招。”金莲道:“这个谁不晓得?只问你谁输谁赢。” 武松吃她逼迫不过,道:“军师有分教,不许输,不许胜,只许走。”
张顺笑道:“恁的,谁最厉害?”金莲将头一偏,道:“一个逃,一个败,一个走,自然是走的那个厉害。”诸人俱轰然一笑。
笑声当中,金莲笑吟吟的,丢了手炉立起。武松道:“去哪里?”金莲道:“两坛子酒都吃尽了,我去向厨房再讨些来。”武松道:“我去罢。”起身取毡笠斗篷。
孙二娘道:“你们做东的休要起动,失了东道主,怕不热闹,只罚他们晚来的去罢。”李逵哪里肯依,闹将起来道:“却不是俺们愿意晚来!”闹了一回,见无人理会,自爬将起来,问武松讨了毡笠蓑衣,气忿忿的去了。
众人又吃过一巡,都有了五七分酒。张青道:“总算铁牛去了,他在时,却是对牛弹琴。都说小乙哥百般乐器会得,无所不能,趁他不在,唱个曲子我们听。”
燕青遂立起身来。问道:“想听甚么?”张青道:“我们粗人懂得甚么?你自做主。”燕青道:“不巧今天止带了一柄笛,唱曲时,却吹不得笛。清唱一个也便了,只是又少些伴奏,便是有副牙板敲着时,也不热闹,嫌他冷清,便是有把琵琶伴奏最好。只是小人自幼又嫌琵琶是妇女乐器,不曾认真学他。”
金莲不等他再说,早一回身,伸手向壁间摘下琵琶来。孙二娘笑道:“又没人叫你,你拿它抱在怀里作甚?这劳什子原来不是摆设。”
金莲笑骂道:“呸,天下只有你乖!你见过谁家有这摆设?小乙哥今日做个嘉宾,客人怎好与主人弹唱?回头叫人说我们梁山人不知礼数。”扭头向燕青道:“奴自幼粗学一两句。长久不弹手生,休笑。”
燕青唱个喏道:“小乙斗胆,逼得主人相和。”微一沉吟,横笛就唇,如凤鸣,如击玉,发了几声。金莲将琴抱在怀中,凝听片刻,拨弦转轴,铮鏦以应。众人皆住了杯静听。燕青吹个过门,撂了笛子,顿开歌喉,唱《满庭芳》一曲。
唱完,众人俱轰然称好。燕青正色道:“不知大嫂琵琶上这般了得。”众人都道:“谁知道她还有这段儿本领瞒着咱们!”
金莲方才不觉,凭了一时意气,一曲奏毕,方觉后怕。回想适才幸而不曾记错曲谱出丑露乖,摸一摸脸颊滚热,自知有了三五分酒。咯咯笑着立起,将琴一撂,道:“你们都不识货!只道奴拈得动针线。”
燕青道:“不敢动问,这一手琵琶哪里学得?”金莲笑道:“奴自幼曾在个招宣家中,向他家学来。我只会得琵琶。不似你!什么都会。”燕青不再问。
孙二娘道:“谁说的?如今你还杀得贪官。招宣家里想来却不教这个,敢是你小叔教的?”金莲红了脸儿,骂:“说嘴的短命婆娘!”赶着她打。不防脚下一滑,哎呀一声。
孙二娘也嗳呀一声,伸手搀扶,看见武松早已稳稳扶住了。笑道:“乐极生悲。这就打嘴了!”金莲撑着小叔肩膀立住了,指了孙二娘笑道:“□□,你等着!回头我再来撕你的嘴。”扭身往厨下去了。
孙二娘道:“趁那黑厮未归,再唱一个。”话犹未了,门帘一掀,一个人影披雪卷风撞入,大怒道:“你们暖和地里吃酒听唱,却教俺一个雪地里奔波!”却是李逵取酒归还。众人大笑,将他一顿赶将出去,掸净了身上雪,再放进来,教他向火边坐了,大杯酒筛上来与他吃。李逵这才不言语了。
须臾间热酒再烫上来。众人添酒回灯,又吃得一会,看看夜渐深沉,起身告辞。李逵哪里肯走,一叠声嚷:“吃到天明又怎的?”曹正喝道:“哪个与你吃到天明!”
李逵正待借酒劲打滚撒泼,早吃张顺一把扯住,骂道:“不识相的东西!你还待在主人家火塘边宿下怎的?还不赶紧随了我去。”生拉活扯,硬拽了出去。孙二娘笑道:“这头蛮牛!也只有你降得住他。”
武松出门送客。其时飞雪早住,暮云散净,夜空中几个星子闪闪烁烁,酒阑人静,武松门口站立,送别众宾离去。
鲁智深扬声道:“外头冷。主人翁留步。回去罢!”众人犹自话别数句。张青道:“你们这棵葡萄长势却好,怎的不种在地下?偏要拿个盆来拘着他。”武松道:“山上人事时有变动,怕搬家时不好带他。”
张顺搂了李逵肩膀,两个踉踉跄跄,东倒西歪,雪中走出一段,张顺忽而昂了头,静夜里放声高歌。众人皆住了谈话静听。听见是个渔歌,其声苍凉。道是:
浔阳江头把家安,出没烟波二十年。
一身肝胆江心照,杀尽赃官换酒钱!
渔歌声中,诸人星散而去。武松雪地中独自伫立一会,听得歌声去得远了,返身归家。
金莲拾掇碗盏正毕,笑问:“是谁唱歌?”武松取过抹布,接着揩抹桌子,道:“谁还有这样嗓门?是张顺兄弟。”
金莲将碗盏送入厨下,隔了帘子笑道:“我还道是小乙兄弟。这燕小乙,真个百伶百俐,吹拉弹唱,样样来得。”武松道:“他外号浪子,诸般本事,哪里有他不省得的。”金莲道:“是你叫的他?”
武松道:“如今山上无他住处,教他借住在大哥大嫂酒店当中。昨日过去相邀时,瞧见他独个儿在廊下向火,便起心带挈他一个。”
金莲捅开红泥小炉,将火拨得旺了,道:“叔叔邀得他是。虽然阿哥阿嫂两个都百般待他好,这孩儿主人不在,只是孤单。”
武松自近火边坐地,道:“待得卢员外上山来,他便好了。”金莲道:“他有些像原先清河县中一个人。”武松道:“像谁?”
金莲道:“我看见他,便想起郓哥儿来。县前卖果子的,你记不记得?”取镟子坐上一壶酒。
武松道:“是有些像。”
不多时热酒烫妥。金莲筛一盏出来,奉与小叔。武松道:“刚吃过了。”金莲笑道:“刚刚那个是大伙儿里酒,不算。”说完便掩嘴打个呵欠。武松道:“去睡罢。”金莲道:“就去。”坐着并不动身。武松也并不再催。
金莲坐着不动。片刻,轻轻叹口气道:“如今你公明哥哥好了,你又要去了。敢是都不在山上过年了。”
武松道:“军令如山。这些日子,嫂嫂好拾掇衣衫行李。”金莲道:“我晓得的。直裰还是带件毡的罢?行军风寒。”武松道:“出了正月就开春了。毡袍累赘,怕穿不住。”
金莲道:“我心里有数。”扭身取过火上铫子,点一盏茶上来,托在手中,又打个哈欠。武松将火边一部书捡在手里,翻了一翻,道:“这个易安居士是谁?”
金莲半闭了眼睛打旽,闻言嗤的一笑,睁开一只眼睛道:“叔叔敢是不记得了!当年咱们离了孟州,路上水镇中客栈过了个年,遇见对赵官人夫妻,文墨人儿。你青州曾救过她来。”
武松道:“你只说过她姓李。谁知还有这么些绰号?”
金莲半张了星眸,笑骂:“呸!便只许绿林好汉起名,不许读书人有号?你叫作行者,便不许人家自称居士?你们一个个的绰号难道还少了?插翅虎,混江龙,也不见得就真是个龙虎。”
武松道:“那都是绿林中熬出来名字,江湖上一刀一枪打下来名声,不是虚名。”
金莲道:“这也是她一字一句写出来名声,难道就是假的了?——她后来写过信来,要我谢你当日解救之恩。”
武松道:“谢甚?我又不是看她情面。”
将书搁下,沉吟片刻,道:“我不怎么记得她了。可是她的丈夫当日说过那些话,近来我时时想起。”
金莲道:“赵官人说些甚么话儿,教我叔叔这样挂怀?”
武松俯身拨火,摇摇头道:“他读书人,说话文文诌诌,我这样粗人,那里学得来他。”
金莲一只纤手托了腮,望了小叔,嫣然一笑,道:“你学。我必不笑话你。”
武松微微一笑。思忖一会,缓缓地道:“他说,皇帝圣明,却不能事事躬亲。本来这些事务交给清官来办理,便把得天下平定,叵耐朝中无人,叫童贯蔡京之流把持了,清官不得出头,天下遂不太平。”
金莲道:“恁的,教皇帝一个管事不就完了?横竖他做个皇帝,天下事不都赖他?合该他受着。”
武松道:“当年我也曾这般质问他。他说怕皇帝专断,谁的话都不肯听。”
金莲想了一会,却也似懂非懂。笑道:“人怕落荡,铁怕落炉,都上了梁山了,天高皇帝远,怎的还说皇帝的话儿?叔叔只顾琢磨他怎的?”
武松道:“那时我只道这个相公读书读得痴傻了,好没分寸。如今才晓得他们读书人的话原来有些道理。做暴君比做尧舜容易得多,人人生来如此,故而人人想做皇帝。”
金莲扑哧笑了,道:“谁说的!倒也不是人人都想做个皇帝,你看你公明哥哥,连聚义厅都改作了忠义堂。”
武松一抬头道:“那嫂嫂说这山上,谁想做个皇帝?”
金莲一怔。想了一想,笑道:“谁想做皇帝我是不省得,若是晁天王还在时,我看他倒是个做得皇帝的。他老人家在时,专爱好些排场面子!有他在时,公明哥哥只消做个好相公辅佐便了,不消像今日这般,一山寨上下老小里外事,都只在他一人肩上,又要抓大,又放不得小。”
武松不响,盯着炉火望了良久,道:“年初晁天王死了,哥哥无心理事,日日只是哭得发昏。有人说他真情,有人说他假意,如今我才省得,他是真哭。”
金莲笑道:“这还用说?他自然是真哭。假哭奴也会得!有眼泪的是真哭,没眼泪的是干号,你宋江哥哥是真哭不假。”
武松道:“他是真哭,哭的却不止是兄弟。”
金莲道:“他不哭自家兄弟时,却哭些甚么?”
武松道:“他哭他自己。他也要上山了!”
金莲一愣,沉默下来。过得一会,武松道:“夜深。去睡了罢!”拿起酒盏,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