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宋江才得病好,便与吴用商量,要打北京,救取卢员外、石秀。吴用谏一计道,早晚元宵节近,北京年例大张灯火,欲乘此机会,先令城中埋伏,外面驱兵大进,里应外合,可以救难破城。
宋江大喜,遂商定计议,吴用调兵遣将,道:“为头最要紧的是城中放火为号。你众弟兄中谁敢与我先去城中放火?”应声走出一个时迁,道:“小弟愿往!”吴用遂分派时迁前往翠云楼潜伏,元宵夜一更时候,楼上放火为号;时迁听令去了。又调派各将,各扮猎户客人、行商小贩,往城中各司其职。再调王矮虎、孙新、张青、扈三娘、顾大嫂、孙二娘,扮作三对村里夫妻,入城看灯。
吴用说道:“如今大名城给打怕了,城中客店,不着单身客人,须是扮作看灯夫妻,方不设疑。如今三对夫妻,城门有东南西北,还缺一双男女。哪家女眷有胆量去得?”
连问三遍,无人应声。顾大嫂叫道:“武家嫂嫂怎的去不得?”
武松道:“我嫂嫂不惯干这种杀人放火勾当。”
顾大嫂笑道:“去得!去得!你家嫂嫂虽同我家姆姆一样,风吹得倒,灯人儿模样,倒是个有胆识的女人,杀过人,见过世面,是同你我一般的人。二哥怕怎的?”
武松道:“胆识是一回事,体格本领是另一回事。我嫂嫂娇弱,不比大嫂,做不得冲州撞府事务。”
吴用道:“此去是卧底行事,最忌讳行动失矩,正用得着你叔嫂两个这般默契。所谓知人善任,东南西北城门,各人身上任务不同,便给她分派轻便些营生,也不妨事。单怕是胆量急智不够的,一个行动失当,决撒事务,坏了全局。她能不能够胜任?”
武松沉吟片刻,道:“我问过她。”
回去同金莲说了。金莲倒吃了一惊,笑道:“怎的,叔叔这一回不拦阻奴家去了?”
武松道:“若只是武二一人说了算,说甚么也不要嫂嫂去。可如今这是嫂嫂身上事,不是由我说了算了。我听嫂嫂的罢。”
金莲道:“我不去时,你却同谁扮对夫妻?”武松道:“嫂嫂不去时,武二便随师兄去南门堵截大军。”潘金莲想了一想道:“我同叔叔去。”
武松道:“嫂嫂真个想好了要去?不瞒嫂嫂,这是杀人放火勾当。”
金莲扑哧笑了,道:“噢!还好有你说明。你不说时,我还道是随叔叔入城观灯这样轻省。”
武松道:“这一趟却不是为了观灯。嫂嫂要观灯时,回头我另同你去。”
金莲咯咯的笑,道:“罢,罢,说句顽笑话儿,偏你这样了无生趣。回回叔叔出去征战,一走十天半个月,把奴抛撒在家枯等。我倒想看看你平时都干些甚么营生。”
武松道:“依你。”
吴用各处调拨分派既定。差了各头领军队,陆续动身,分拨往北京城内去。武松脱了头陀衣装,扮作寻常农夫,同嫂嫂往大名府去。到得城门口,使出假造公文印信,蒙混进城。武松进得城中,掮了行李,只管大步行走,拐弯抹巷,金莲后头跟着,道:“叔叔休走得这般快。”
武松站住脚。待得她走近了,往墙根示意,道:“你瞧。”金莲看时,见墙角隐蔽处炭笔画几笔圆圈道道,歪歪扭扭,似鬼画天书,又似孩童涂鸦。诧道:“叫我瞧这作甚?”武松道:“这是梁山通讯暗号。”
金莲拍手道:“谁想出来这套花样儿!万一哪个淘气孩儿给他添改几笔,却又怎办?”武松道:“自有一套办法,不至混淆。”教给金莲辨认。引她向正阳门外去,寻间脚店住下,扈三娘王英随后第二日也扮作观灯夫妇来到,四人避过耳目,趁夜于王英夫妇房中碰头。
武松问候道:“路上甚么情形?”王英道:“一路平安。”武松道:“顾大嫂他们已到城北了。”王英点头道:“来时曾看见暗记。花将军等引军随后也来到了。你师兄已至南门外庵中住下,诸事平静。”武松道:“甚好,晚些我设法去见他一面。”
扈三娘四下望着,道:“竟然有这种地方。”王英哈哈的笑起来道:“这是最下等脚店。咱们乡下人进城,可不是睡这样地方?委屈娘子,凑合一两个晚上。”
扈三娘皱眉道:“没有跳蚤罢?”金莲咯的笑了,道:“我也只这般问我叔叔来!昨晚是一个都没有。”王英道:“这里有甚么跳蚤!大通铺或许有些。当年做车夫时候,甚么样地方不去,甚么地方不是倒头就睡?大通铺还算好的呢!”扈三娘未理,弯腰自去检视行囊兵器。
金莲看着她道:“你这条裙子这样别扭。”扈三娘低头看一眼道:“腰有些儿肥。”金莲道:“临行前试衣怎的不说?过来!我替你改一改它,免得误事。”寻出针线剪刀。扈三娘略一踌躇,走过。
武松王英一个坐,一个站,低声商量些战略安排,城北城南事务。金莲穿针引线,道:“原来你会说话!上山这么些时日,我只道你是个哑巴。”
扈三娘微微一笑,看她一眼,道:“任是谁到了你面前,都似个哑巴。”
金莲嫣然一笑。一膝跪在炕上,伸手至她腰间试着,仰头问:“你要松些儿紧些儿?”扈三娘道:“休要缝得太紧。”金莲道:“你腰细。裁得宽松时须不好看。”扈三娘道:“松了误事,紧了也误事。打起来时节,谁管他好看难看?”
金莲吃吃的笑。依言缝制,道:“衣服就是这样,穿过一阵,才知道合不合各人身量习惯。你这般灯人儿模样,谁知久惯牢成打打杀杀?我问你:上哪里学来这一身杀人的本事?”
扈三娘道:“我自幼只会这个,不会别的。”金莲道:“谁教的你?”扈三娘道:“我爹爹教的。”
金莲道:“你爹爹这样疼你!——别动,扎着你。”飞针走线,将腰头使针线密密缭起。
扈三娘道:“这手缝纫本领,谁教的你?”
金莲手上不停,道:“我也有个爹爹。”
扈三娘点头道:“你爹爹倒也疼你。我娘也教过我女红针黹,只是教不会,针线这个东西,只有他认识我,我不认识他。”
金莲笑道:“怎的!万事再难,难不过杀人放火。这样事务你都会得,还愁走不通别的路?”
扈三娘不答。看她一眼,道:“你也不是个没有本事女人。怎的不肯安分留在山上,非得下山来,掺和些杀人放火勾当?”
金莲一昂头道:“怎的?你当我不曾杀过人,没这个本事?”
扈三娘摇头道:“你误会了。杀人不似针线,针线缝错了,还能拆了重做,杀戮却是没有回头路,最易上瘾。你有些自知之明时,趁早休走这条路。”
金莲闻言愣了一愣,笑道:“怪事!你嘴里这番话,倒跟我叔叔说过的有些儿相似。”
扈三娘道:“你叔叔当真这么说?”
金莲莞尔道:“骗你作甚?他说了:杀一个人,便杀得两个,杀得两个,便杀得无数个,这般下去,总有再也收不住手的一天。”手上打一个结,俯身咬断线头。
这时武松转头道:“我这件衣衫肩膀有些紧,行动不便。嫂嫂有空时,也替我放上一两寸。”金莲嗔道:“早干嘛去了!”要小叔脱了袄儿交过。四人商议既定,武松还穿了衲袄,看看日头渐西,出城去见鲁智深。
武松至东方既白方回到客店房中。不惊动金莲,掇条被子,往火炕一角轻轻地睡下了,一夜无话,次日过午方起。金莲道:“从来不曾见我叔叔这样晏起过。城门闭了,你怎生回来的?”
武松道:“早上卖炭行商入城,我趁乱混进城来。今夜烧灯,天黑才点火,早起了也不济事。”
挨至天色擦黑时分,金莲替小叔篦头,绾上髻子,裹了巾帻。武松灶下寻把草木灰,脸额上抹一把,遮盖了金印,二人作村里夫妻打扮,向街上去。
果然好座大名府!家家门前扎起灯棚,都赛挂好灯,巧样烟火。六街三市,车马辐辏,各处坊隅巷陌,点放花灯,大街小巷,都有社火。金莲走在街上,目不暇接,一会道:“叔叔瞧那边那个大灯球。雪球一般!两个大狮子抢他。”一会道:“看那雪人儿灯!”
武松道:“这里人多,休要这般唤我,怕露了痕迹。”
金莲笑吟吟的道:“不这般叫你时,却叫甚么?唤你作夫君么?”
武松不答。无论金莲怎的咭咭咯咯,不怎么答应,也不看灯,一路只凝神察看街面上行人动静,巡逻兵士。至翠云楼前,遥遥的朝对面街道点一点头,金莲转头看时,解珍解宝两兄弟钢叉上挑着野味过去。金莲问道:“他们在这里做甚么?”武松道:“他们去留守司前接应。”
说话间已踅至一条街道上,商业辐辏,煞是繁华。武松站住脚等候,催促一句道:“走了。”金莲道:“来了。”一步三回头地过来。
再走几步,远远望见邹渊、邹润各挑着灯,扮作贩灯客人模样,正往西门游走,三人彼此一点头过去。
武松不待金莲发问,道:“他几个在司狱司前有事。”走至州桥上,认出刘唐、杨雄两个,各提着水火棍,桥上两边坐定,望见武松金莲过来,早扭开头去,只作观灯。金莲笑道:“好么!见面不相识。”
再望南走出一段就至城隍庙,观灯客人兴旺,摩肩接踵。公孙胜同凌振挑着荆篓,自在城隍庙里廊下坐地。
金莲眼快,道:“咦?那不是公孙先生?”武松轻声道:“是他。休朝那边看,有金吾卫过来。”说时握住金莲一只手,将她轻轻一拽。
金莲脸色一红,乖乖望小叔身边依偎了,二人只作看灯夫妇,廊下过去。武松公孙胜彼此望了一眼,公孙胜做个手势,武松微微点头。走出几步,武松见巡逻过去,将金莲松开,加快脚步,不多时已至南门。但见灯火内外通明,城楼上金吾卫倚戈观灯,城门敞启,有兵卒往来巡逻。
武松引了金莲,避开观灯人潮,只往僻静街巷内去。金莲道:“做甚?不是说翠云楼火起为号,一齐动手?”
武松道:“适才公孙先生说了,他同凌振已在各门暗巷内埋下火药。”
金莲吃了一惊,道:“埋火药作甚?”武松道:“动手前引燃,吸引兵力。”金莲道:“谁去点它?”武松道:“我。”脚下不停,说话间已闪身钻入一条陋巷。
陋巷深幽,并无屋舍,亦无灯火。巷子尽头处堆一垛柴草,烂砖破瓦,码放几只破旧木桶,满布青苔。武松也不晃亮火折,俯身一摸,摸见木桶中火药码堆紧实,连着火绳,干燥不曾受潮。
转身道:“待翠云楼火起,还按原计划行事,只多了引燃火药这一节。嫂嫂只管上城楼点灯为号,师兄见了,便率军入城。”
金莲道:“你去点火时,城门守卫我却怎生理会?”武松道:“你只管上去。你上楼时节,便没有守卫了。”
话音未落,巷外忽闻蹄声橐橐,兵甲丁当作响,金吾卫乱纷纷喝道而来,蹄声杂乱,听动静似有十数骑左右,城门前喝问道:“刚刚有无瞧见一个面生先生?引个道童过去。”守门兵士都摇头道:“不曾见得。”
金吾卫叫道:“那两个形迹可疑。再搜!不可轻易放过。”一人道:“刚刚有人瞧见这样两个,往那边巷子里去了。”
金莲武松都吃了一惊。武松道:“不好!须是走漏了风声。”金莲道:“公孙先生扮这般像,怎的也决撒了?”武松摇摇头道:“先设法脱身再说。”领了金莲,向巷尾疾步走出几步,旋即驻足。
金莲不解其意,道:“怎的?”武松道:“是死巷。”
金莲慌了手脚道:“那却怎办?”武松略一沉吟,道:“只好委屈嫂嫂。”金莲愕然道:“怎的?”
话犹未了,已吃武松轻轻握住臂膀,将她往壁上一推。金莲出其不意,唬了一跳,张口欲呼,却听闻武松低声道:“休慌。”倾身过来。
金莲大吃一惊。听闻武松道:“你搂住我。”一阵迷糊,一阵荡漾,顺从伸臂搂住小叔脖颈。
黑暗中二人靠得极近。金莲紧贴小叔胸口,但觉他一身布衣满是昨夜火炕熏染陌生烟火气味,底下隐隐透出平日熟稔气息。说不清迷醉还是惊惧,头脑一阵阵眩晕,听闻武松耳边道:“休要声张。随机应变。”
金莲明白过来,惊惧稍减,悸动渐生。低声道:“谁慌了?”伸手去解小叔衣带。
武松黑地里一把攥住她手腕,道:“嫂嫂作甚?”
金莲扑哧笑了,悄声道:“叔叔要装时,索性装得像些儿。”
武松道:“休要开这种玩笑。”
金莲道:“谁和你开玩笑?你嫌弃我时,自家把衣服扯松些儿便了。不是扮一个你情我愿?倒像是我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