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太阳挂在山谷上空,温暖的阳光透过稻草的缝隙,照在眼皮上。
公冶明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他又昏睡了很久,现在又饥又冷,全身还在隐隐作痛。
他用力地转了下身子,微弱的痛楚顷刻间变得刺骨钻心,令他浑身僵直,许久才缓过劲来。
事已至此,他连挣开身上捆着的稻草的力气也没有。但不知为何,那种来自本能的求生欲望变得格外强烈。
明明在来沙州前都想好了,就算死在这里也没关系,因为他的心愿已经完成了,虽然非常粗糙和笨拙。
可真到了濒死的时候,他偏偏又贪起心来。
要是能再见到白朝驹就好了,哪怕再见一面也好。
他甚至想质问当时义无反顾要来沙州的自己,要是知道这里么冷、这么疼,还会那样坚决吗?
他只是想给白朝驹证明一下,他不是个不懂大义的人。他有能力,他也想成为令人骄傲的人。可这些有什么用呢?又不能当饭吃。还不如像从前那样好了,活得轻松一些,也不会在这里受苦。
但现在,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
我为什么非要为了他的那句话,那么努力呢?公冶明闭着眼睛,不敢让眼泪流出来。这么冷的天,眼泪一出来就会结成冰,挂在脸上,很难受的。
他再度用力挪了下被稻草卷住的身子,往前面的雪堆挪了挪。
每逢口渴的时候,他都会伸头啃一口身边的雪。接连好几日没有下雪,身底的雪都被他吃空了,露出黑褐色的泥巴和枯草。
地上的雪远看很是洁白,近看却并不干净,莹白的雪块中夹杂着细小的沙子,还有枯草和泥巴。
公冶明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屏息忍住全身的剧痛,再次用力挪了下身子。
雪块总算到了嘴巴能够到的位置,他浅咬了口,冰冷的触觉从口中直通鼻腔,冷得他头发发麻。他咬紧牙关,努力耐着寒冷,让雪一点点融化在嘴里。
冰凉的雪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留下些许甘甜。他缓了缓,再度探长了脖颈,想咬第二口。
这时候,他发觉手腕传来温热的触感。
是人?公冶明一喜,拼尽全力从破败不堪的喉咙里挤出俩字:“救我。”
声音又干又哑,不像是人在说话,倒像个动物的叫声,但他已经尽力了,这是他以目前的状态所能发出的最大声音。
手腕上温热的触感消失了,细细簌簌地脚步声从耳边传来。
他过来了?公冶明抬了下头,看到却是四只毛绒绒的腿,那是一只白色的小雪狐。
公冶明垂下眼。他有些失望,随即感到一股源自本能的恐慌。
这狐狸,不会想吃了自己吧?他打量着狐狸下颚上露出的小尖牙,看起来十分锐利,稍加用力就能撕开自己的皮肉。
以他现在的状态,动一下都无比困难,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如果要被一只狐狸生吞活剥,那太可怕了,他这样想着,全身都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看到狐狸张大了嘴,往自己的脸上扑来,他的眼泪一下子淌了出来,糊在眼睛上。
没有传来想象中的剧痛,而是温热又潮湿的触感,连带着阵阵瘙痒。
公冶明小心地将眼睛睁开一道缝。小雪狐正伸着舌头,在自己脸上来回舔舐。它应当是把那道红的疤痕也当成了血迹,一个劲地舔着。
“别舔了。”公冶明说道。
狐狸自然听不懂人话,但被这声嘶哑的恶魔低语吓到了。它慌忙往后退开几步,歪头思考面前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公冶明皱着眉头看着它,咧嘴亮出自己的虎牙,企图把它吓得更远一点。
那小狐狸好像被定在了原地,一动不动,忽然,它忽然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它被我吓死了?
公冶明从稻草里伸长脖颈,凑近过去,想看看狐狸到底死了没。
在狐狸露着小牙的嘴角,一滴腥浓的液体淌了下来,渗透在雪地里,开出紫红色的血花。
原来它吃了我的血,被毒死了,公冶明恍然大悟。
看着近在咫尺的狐狸尸体,公冶明沉思片刻,抬起头,对着狐狸的脖颈狠狠咬过去。尖锐的虎牙撕开了狐狸的皮肉,里面鲜血涌出来,还是温热的。
好久没吃到热的东西了。他不断吮吸着,脸上满是血花,直到整个狐狸都干瘪下去。
又能再撑一阵子了。公冶明把头缩回稻草里。
方才的举动耗空了他全部力气,他的双眼克制不住地闭合起来,脑袋一歪,再次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腊月廿三,沙州城终于收到了这半年来最好的消息。
一支全副武装的队伍出现在沙州城下,举的是齐军的旗子,士兵的铠甲、武器、阵型都是齐军的样子。
廖三千在城墙上,远远瞧见了这只远道而来的队伍。
起初,他不敢相信援军真的来了,还当这是鞑靼的诡计,故意穿着齐军的衣服欺诈众人。
可是来的人数实在太多了,放眼看去,足足有上万人。这么多人,齐刷刷穿着统一的盔甲,举着统一的旗号。就算鞑靼把整个西凉的齐军都杀了,也凑不出这么多人来。
这下廖三千终于相信,是京城新派来的援军到了。
“傅将军!常将军!咱们有救了!沙州有救了!”他大喊着,从城墙一路狂奔,向两名将领汇报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这只援军由陕西行省的安东卫和靖虏卫两卫组成,这两卫人数倒难得的整齐,大抵是陆铎在陕西待过十年的缘故。
郭开阳和荆不畏分别是两卫的指挥使,他们得到的命令是,来沙州和常瑞汇合,听从常瑞指挥。
常瑞得知俩人在来时扫清了从疏勒河西岸到沙州路上的所有鞑靼,打通了粮道,不禁对俩人大加赞扬。
“常将军,咱们精锐都已经准备就绪,要守下沙州,就得拿下龙勒山,把鞑靼彻底地赶出去。”郭开阳对常瑞说道。
“这事我也清楚。”常瑞沉声道,“而且我知道,鞑靼的主力都守在龙勒山上,那地方易受难攻,很难打下。我也担心,倘若咱们全力出击龙勒山,沙州反倒会被鞑靼偷走。”
“的确有这个可能。”傅纵英指了指位于龙勒山南侧的寿昌山,“我知道这里也有着不少鞑靼的队伍,对沙州形成掎角之势。当时常将军从龙勒山撤退时,就是被来自寿昌山的一只骑兵突袭了。”
“寿昌山和龙勒山连接在一起,这个地方,得先占下来,以免鞑靼趁机转移阵地。”荆不畏指着寿昌泽的位置,正是龙勒山和寿昌山的交界处。
“或许当时,尤启辰说得是对的。”常瑞喃喃道。
“常将军,尤将军说了什么?”傅纵英问道。
“没什么。傅纵英,你继续守着沙洲。郭开阳,荆不畏,带着你们所有人,一齐夺回龙勒山,不惜一切代价。”常瑞道。
“是。”三人应道。
守城的任务分给了在沙州的旧队伍。这些人在沙州冻久了,战斗力更差,不适合参加龙勒山的激战。
守军们听到这个消息,都乐开了花。守城比进攻容易得多,也安全得多。现在来了援军,打通了粮道,沙州也不会挨饿了,还不用上前线,这简直是相当轻松的一项任务。
但有个别人,被安排在沙州守城,反倒坐立难安起来。打头的就是禹豹。
公冶明已经一个月没出现了,禹豹依旧不死心,他始终觉得自己的老大还没死,于是不依不挠地找上了傅纵英,要求调去龙勒山的前线。
“真是难得见到这么主动的。”傅纵英罕见地笑了,他找常瑞商量了下,把禹豹塞到郭开阳的队伍里打头阵。
禹豹才走,没一会儿,袁大赤也来了,紧接着是武飞飞,郜七四,甚至廖三千也来了,带着他的一整只队伍。
“这一个个都怎么了?”傅纵英离奇地看着他们异样的举动。
最后,这自告奋勇的十五人都被常瑞打包送到了前线,组了只十五人的独立小队,供郭开阳差遣。
常瑞也清楚他们想去山里找谁,叮嘱道:“你们必须优先听从郭将军的命令,剩下的,祝你们好运。”
“就算老大只剩下了骨头,我也要把他找到。”禹豹斩钉截铁地说道。
“要是老大死了,我就给他殉葬!”袁大赤道。
“喂喂喂,你们一个个的都怎么了?魔怔了?”廖三千不解道。
禹豹和袁大赤只是冷着脸,闷声不吭地看着脚下的雪地。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在雪地上行走。先前时常出现在山脚下巡逻的鞑靼骑兵,现在全消失了。
他们躲着树林里,看着面前浩浩荡荡的队伍,还有士兵背着的长管火铳,心里清楚,这次齐军动真格了。
阵地失守的消息接连传到阿古金耳里。
“将军,咱们不反击吗?咱们还有这么多骑兵,肯定能打赢齐军。”苏和焦急地问道。
阿古金摇了摇头,下令道:“带好咱们的人,撤退。”
“将军!咱们都打到沙州城跟前了,离胜利只差一步,怎么说退就退了?”苏和不解道。
“战机已失,再不走,咱们也会落得和几个月前沙州一样的下场,被齐军围困致死。”阿古金说道。
“三王子说的果然没错。”苏和看着面前白发苍苍的老人,“将军年事已高,用兵也不如先前那般狠厉,反倒处处小心,这才攻不下沙州。”
“战事岂是儿戏?将士们的性命又岂容小觑?小心谨慎,有何不妥?”阿古金怒道,“你可别忘了,龙勒山上,还藏着一支齐军,咱们到现在都没剿灭他们!”
说罢,他不再看面前的年轻人,站起身,扬长而去。
苏和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冷不丁啐了一口。他转身,看着营中诸多将领,高声道:“将军临阵脱逃,齐军直冲龙勒山,沙州必然防守薄弱。弟兄们,咱们继承三王子遗志,今夜,拿下沙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