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的石板地上积了厚厚一层雪,有一个人跪在那里,满身都是白色,像一尊堆在地上的雪人。
不远处的乾清宫内,陆铎借着明亮且温暖的烛火批阅文书,不经意间,抬眼打量着门外地上跪着的人。
大太监程庆从屋檐下快步走来,向他禀报道:“皇上,姚大人想见您。”
“嗯,让他过来吧。”陆铎吩咐道,顿了下,又说道,“时候差不多了,叫外头那个,可以回去了。”
“皇上,他已经跪了三天三夜了,恐怕都已经……”
“他要是死了,是他命不够硬。”陆铎轻描淡写地翻了页手里的奏折。
“可是皇上,姚大人已经认罪了,这样罚他,会不会有些不近人情?”程庆小心翼翼地问道。
“此人擅自闯到朕的乾清宫里。要是不狠狠罚他,以后什么人都敢擅闯进来,这里还是紫禁城吗?岂不是和茅房一样了?”
“皇上说得是。”程庆赶忙应声退下。
他快步走到那尊“雪雕”面前。在宫里数十年,他见过的死人不少,也不会畏惧面前这副。他快速掸了掸雪雕身上厚厚的雪,那张结霜的嘴唇动了下。
呦呵,这小子命还真挺硬的,这都没有死。程庆对不远处的小太监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把这在雪里冻僵的人扶出去。
“等一等。”气若游丝般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怎么了?”程庆疑惑地回过头。
“你刚刚说,姚大人,认罪了?”结霜的嘴角微微向上扯动了下,露出一个艰难的笑。
“不错,他还想面见皇上,以老夫的经验,他大抵要主动辞官吧。”程庆帮他掸着身上厚厚的积雪。
“那皇上,派援军了吗?”白朝驹继续问道。
“派了,姚大人认罪的那晚,就派出去了。”程庆搀着他的胳膊,扶他从地上慢慢起来,“要是顺利的话,沙州的将士们能过个好年。”
“好啊,那真是太好了啊。”白朝驹绽开了发自内心的笑容,脸上结霜的雪片随着笑容浮动起来,一层层剥落在地上。
沙州有救了,他也一定能活着回来了。
此时沙州的守军全数聚集在城墙上,手忙脚乱地装填着城上的火炮,往城下射去。
不出常瑞所料,鞑靼发动了夜袭,一队队骑兵趁着夜色的掩护,往沙州城下发起冲锋。
十一月已接近尾声,今夜的西凉没有下雪,连月亮也没有。
沙场城下漆黑一片,守军们看不清鞑靼冲到了哪里,只能茫然地开炮,企图喝退他们。
“齐军的弹药真不少。”不远处的山上,阿古金远远眺望着沙州城。
“将军,三王子死的突然,将士们都嚷嚷着要替他报仇,咱们什么时候攻下沙州啊?”
“再等等。”阿古金摆了摆手,“沙州是齐军重防要塞,易受难攻,等下个月没有月亮的时候,咱们再进攻。”
“再等一个月?太久了吧,将士们都想着回家去过查干萨日呐。将军,恕我直言,这样下去,咱们会军心不稳的。”
阿古金摇了摇头:“军心不稳也得等!时机未到,我不能让将士们白白送了性命。”
距离他们十里开外的山洞里,尤启辰打量着那个跪倒在地上,手脚都被一并捆起的年轻战俘。
俘虏的面色白的和纸一样,没有一丁点血色,只面中有一道狭长的绯红疤痕,而捆住他双手的绳索已经被血水浸透。
“抬头。”尤启辰喝道。
他看到俘虏格外听话地抬起脖颈,有点费劲地撑开眼皮,半眯着眼眸看着自己。
看模样到像个齐人。尤启辰思索了会儿,又问道:“你是怎么被抓的?”
公冶明想说话,可为了在雪中保命,他的内力所剩无几,喉咙的旧疾在这会儿简直要了老命。他张了张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根本没法为自己辩解一点儿。
“尤将军,我们还找到了他的刀。”一名下属把那柄狭长的横刀递到尤启辰面前。
尤启辰接过刀,端详了会儿。
康铁见状不妙,慌忙上前一步,解释道:“尤将军,这人是咱们在鞑靼的地盘上抓到的,他肯定是鞑靼的人,至于这柄刀,保不齐是他从哪个齐人手里抢来的。”
公冶明虽然发不出声音,但摇头还是会的。他见面前这身材雄壮的男子强行将自己说成鞑靼,赶忙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
没摇一会儿,他的双眼天旋地转,喉咙泛起一股腥甜,从嘴角溢出来,淌到地上,留下几滴透明的液体,混着丝丝缕缕紫红色的血丝。
“他身上可还有其他东西?”尤启辰把刀放回那人手上,又问道。
“回将军的话,没有了,他就穿了身布衣,盔甲都没有,但从衣服的样式来看,像是齐人。”下属说道。
“那可是鞑靼的地盘,他没准是个齐人的奸贼,给鞑靼引路的!”康铁斩钉截铁道。他才不管这人到底是不是齐人,满脑子只有自己的战功。
尤启辰皱眉思索片刻,终于下令道:“先带他去疗伤,等他能说话了,我再来问他。”
“将军,他肯定是鞑靼啊!”康铁还在不依不挠。
那下属微微叹了口气,走上前去,依照尤将军的命令,把捆着“战俘”手脚的绳索解开。
他把全身冰冷得像是尸体一般的公冶明抗在身上,准备带他去见郎中。
就在这时,康铁喝道:“你要把战俘送去哪里?就把他关在这儿,哪儿也不准去!”
“尤将军让我带他去疗伤。”下属说道。
“曹荣辛!要我说你这个脑袋真是一窍不通!你不会把郎中叫这里来?要是战俘趁机跑,把咱们的营地暴露给鞑靼,那不是全完了?”康铁怒道。
“康总旗,我知道了。”曹荣辛只好再次把绳索捆回去,虽然他笃定这人已经没有力气了,就算不捆着他,也根本跑不了多远。
但是康铁的话不无道理,若是在郎中的照料下,这“战俘”一点点好转了起来,偷跑出去也不无可能。他不能担上这个放跑战俘的责任,别说尤将军,康铁都不会放过自己。
“我这就去喊郎中过来。”曹荣辛往洞外跑去。
康铁看着这倒在地上的,面色惨白,毫无还手之力的人,心头莫名地涌起一股怒火。
我分明都说这是战俘了,这个曹荣辛,简直油盐不进,他难道忘记我是才是他的头了吗?非要把刀给丢出来,他想干什么?证明这是个齐人?好夺走我的战功?
干脆趁他去找郎中的空档,把这战俘的脑袋割下来算了!死掉的人才是最可靠的。
康铁一把抓住公冶明的马尾,把他的头从地上提起来。
公冶明被迫仰着脖子,不情不愿地抬头看向面前的胡子拉碴的男子。
他的意识还非常模糊,全身也冰冷地僵硬,但十余年训练出的直觉令他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下,嗅出了一丝杀气。
这个人想杀了自己,公冶明想着。
他用眼角的余光打理了下遗落在不远处的刀,从这里过去,不过三两步的距离,只可惜他的手脚又被捆住了。不过他记得,白朝驹教过自己解开绳索的办法。
康铁一手拽着他的马尾,另一只手不知怎么回事,忽然不由自主地抓起公冶明的下巴,把他整个脸庞卡在手掌里。
倒是张不错的脸蛋,割下来的话,也是个漂亮的头颅吧。
公冶明看面前这人忽然停住了,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脸庞,格外认真地看着,还吞咽了几口唾沫。
他也没什么心思去理解这人在做什么,只知道现在是难得的机会,抓紧时间解着手上的绳索,
可他的右手不知怎么回事,自打他掉进陷阱后,整只右手腕以下的部分仿佛被冻僵掉一般,一丁点儿劲都没有,似乎连知觉也没有了。辛好他左手还有些力气。公冶明几乎靠着蛮力把手从绳索中脱了出来,又慌忙解开脚上的绳索。
就在这时,他的大腿忽然一凉,康铁解开了他的腰带,把他的裤子松了下来。紧接着,他感觉一双温热且有劲的手在强行反转自己的身子。
“妈呀!”康铁被公冶明背后鲜血淋漓的双手吓了一跳,方才解绳索时,他不小心把伤口拉得更长了,血越流越多。
康铁愣了下,这才发觉公冶明手上的绳索已经不知去了哪里。
就是短短一瞬的犹豫,一根被血浸透的绳子缠上了他的脖颈,用力地往一边收紧。
“兔崽子!”康铁叫骂着,一只手拉住脖颈上的绳索,另一只手猛地抓紧公冶明的手臂。他偏偏抓的还是右手,上面全是又湿又滑的毒血。
公冶明用力把右手往后一抽,手腕发出“嗝哒”一身巨响,可对早就被冻得全无知觉的右手来说,根本算不上疼。
康铁看到他伸出左手,抄起落在地上的横刀。他明白,一切都已经迟了。
公冶明几乎依靠着最后一丝本能,拼尽全力地挥出手里的刀。他已经站不住身子了,这一击跌跌撞撞的,带着他全身的体重一起,往康铁脖颈上抹去。
但在康铁的视野里,这完全是闪电般的一击,他根本来不及躲避,更别说抽出腰间的刀进行防备,他甚至连自己的裤子都来不及提上,脑袋就脱离了身体,飞到几尺外的地方。
这下安全了,公冶明长出一口气,浑身疲软地倒在了地上。
洞口外,曹荣辛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总旗,居然被这个看起来奄奄一息、受着重伤、甚至手脚都被捆住的人给反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