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朝驹猛地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床边的窗栅断了,窗子完全敞开,风卷进外头的雪,在地上桌上堆了一层白。
炉子的火被吹灭了,屋子冷得像是冰窟。
太冷了,白朝驹裹起身上的被子,从屋子里出去,走进了隔壁的屋子。
那是公冶明先前住的地方,屋子还保留着原样。墙上挂着一张大弓,桌面上堆着书,还有乌龟爬似的批注。
床上的被褥还是薄的,是夏天用的那套。公冶明去沙州时夏至刚过,一转眼,半年过去了。
过去太久,被褥上已经没有他的味道。
白朝驹把自己的被褥铺上去,在公冶明睡过的床上躺下。方才被冷风吹了一阵,吹得他清醒了起来。一时间他难以入睡,脑海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起来。
西凉的冬天,应该会更冷吧,不知道他在沙州过的好不好。不过他的心经很厉害,可以取暖,哪怕再冷,他也不会太难受吧?
白朝驹安慰自己似地想着,内心却越发的惶恐不安。
沙州已经很久没有消息了,也断了粮道。他们被困在寒冬中,孤立无援,任谁都会很难受吧?
哪怕他心经再厉害,天赋再高,他也只是一个人,怎么可能对抗地了那么多敌人?还有那么多西凉的百姓……
我得帮他,我一定得帮帮他们。白朝驹猛地坐起了身。
寂静的深夜,京城飘着大雪。公主府的院子里一片寂静,白雪覆盖的亭子下摆着张石桌,一左一右放着两张石凳。
石桌上摆着副下到一半棋局,是公冶明走前下的那副。棋局中白子居多,基本已确定胜局。
白朝驹忽然不知所措地笑了下。
他想起了那个不懂规则的笨蛋,非要把黑子下在泉眼处。
他挪动了下脚步,走到公冶明先前所坐的位置,伸手,捻起一枚沾雪的黑子。
踌躇片刻,他抬起手,将那枚孤零零的黑子,格外端正地放在了泉眼的位置。
棋局的规则,是为了公平所定的。
而这个世上,没有规则。
朝夕学堂里,一名个头稍小的年轻先生坐在树荫下,带着顶烟青色的方巾。
“你当真想清楚了?”他把一沓折子递到白朝驹手里,折子上密密麻麻写着黑色的小字,还有各种删划的痕迹。
“文章我帮你润色过了,但是你……当真要死谏吗?”他压低了声音。
“沙州的战事,并非败于敌人的凶猛,而是败于内部的腐朽,皇上得知道此事。”白朝驹道。
“就算皇上知道了,他就一定会听你吗?而且,锻造局可是公主管的,这么严重的事,公主还没说,你去说,你岂不是把公主也拉下水了?”
“公主也害怕得罪那姓姚的,所以迟迟不提此事,她就是在等我替她出头呢。”白朝驹说道。
“你可多保重啊。”先生站起来,与他送别。
“林先生。”一孩童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林先生,刚刚出去的那个哥哥,是什么人呀?”
“他应当是这京城之内,最忠于大齐的人了吧。”林挚感慨道。
酉时,乾清宫内,陆铎正在休息,一太监慌慌张张地冲进来,连滚带爬地跪在地上。
“皇上,顺天府那个小典史闯进来了,非说要见陛下,拦也拦不住。”
陆铎睁开了眼睛,缓声问道:“谁?”
“顺天府的典史!”太监又重复了遍。
“朕问你顺天府的典史是谁?”陆铎重重拍了下面前的桌子。
太监吓得一哆嗦:“白、白朝驹白大人。”
“不守礼法,擅闯紫禁城,禁军干什么吃的?赶紧把他赶出去。”陆铎怒道。
“回皇上,禁军……没拦住他。”太监颤颤巍巍地说道。
“拦不住他?”陆铎眉头一挑。
“皇上,他跑得飞快,还会拳脚功夫,禁军被打趴下好几个……”太监正说着,乾清宫外出现一个白色的身影。
“皇上,恕微臣无礼。微臣有格外重要的事,须面见皇上。”白朝驹站在门外,直接跪拜在冰冷的石地,白雪纷纷落在他的脊背。
陆铎端坐龙椅之上,端详他许久。直到细雪盖满了白朝驹乌黑的发髻,他才缓缓开口道:
“韩昌黎有言道,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今日,你要当着朕的面,把这俩都犯了吗?”
“微臣不敢。”白朝驹从怀中取出奏折,“微臣今日要告发的,就是以文乱法者。”
“朕并未禁止谏言,朝廷上下多的是进谏的大臣,你为何不按规矩办事,非要跑到朕的面前来?”陆铎问道。
“微臣的奏折要交到皇上手里,必定得通过内阁。而微臣今日要告发的,正是当朝内阁首辅。”白朝驹忽然大声道。
陆铎皱起来眉头。他沉思许久,问道:“你可有证据?”
“微臣没有证据。”白朝驹昂首挺胸,没有半点心虚,“倘若陛下认为微臣所言有半点不实,微臣愿受凌迟之刑,千刀万剐在所不辞!”
沙州城里,将士一片祥和。
他们的粮食变多了,够他们撑到正月。常将军甚至格外开恩,准许使用余量不多的炭火,煮了锅羊肉汤,分给将士们暖身子。
将士们许久都没吃上热乎的食物,一个个乐得眉开眼笑。先前挑食的京城兵,这下也不挑了,全都狼吞虎咽地吃着,抢着赶在别人之前吃完,再去多要一碗。
一众人中,有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看着手里的羊汤,愁眉苦脸。
“都这样了,还挑食呐?怕羊肉吃了闹肚子?我瞅你这身板也挺耐造啊,腿都冻掉层皮了,还活蹦乱跳的,吃个羊肉能比掉层皮还难受?”
廖三千嘬着手里的羊骨头,眉开眼笑地调侃着他。
“别打我这份的主意。”禹豹白了他一眼,直接将碗里的汤一饮而尽,肉连着骨头一齐吞进嘴里。
“你吃慢点啊!我又不是真跟你抢,这不是……看你心情不好么。”廖三千赶忙劝道。
“都三天过去了,老大还没回来,他一定出事了。常将军也不派人出去找他,拿什么现在鞑靼戒备森严、我们出击一定会死伤惨重的话来搪塞。这些吃的都是靠老大抢来的,要是他死了,那岂不是……岂不是……”他边说着,边垂下头去。
“我还信誓旦旦地,说什么到了沙州,一定喊援军去救他,结果还是……”
廖三千听到他话语中的哽噎,赶忙宽慰道:“你不是说过,你们老大的内力很厉害,不怕冷的,寿昌山和龙勒山连在一起,那么大的山头,鞑靼未必能找到他。”
禹豹仍旧不服气:“将军就是故意不派人,他一定还记恨那次老大朝他放箭的事,该死的常瑞!”
“你小点声!吃错什么药了?”廖三千慌忙捂住他的嘴,“常将军的话也不无道理。你们老大杀了鞑靼的统帅,鞑靼现在可得恨死咱们了!保不齐这几日就会进攻过来,咱们得守住沙州城啊!现在的确派不出人,也万万不能派人出去啊!”
“那就眼睁睁地看着老大饿死在山里吗!”禹豹愤然道。
“我相信他的本事,一定可以活着回来的。”廖三千道。
夜色笼罩着寿昌山。
松林中,走来了一波穿着羊皮袍的人。他们低着头,在松林中小心地左右张望,警惕地观察四周,提防有人突然出现。
仔细看去,他们虽然穿着鞑靼的衣服,腰间配得却是齐人的刀,行进的整型亦是齐人所用。
毫无疑问,这是一只齐军。
“康总旗,你说咱们的陷阱都挖了一个多月了,有没有起到作用啊。”一人说道。
“不就在那儿,去瞧瞧呗。”康铁指了指前头断崖的方向。
行至断崖边,一行人取出几根绳索,捆起俩三人,分别往崖下送。
“我也下去。”康铁说道。
“头儿,这下头危险,您还是别去了。”属下劝道。
“咱们一路行来,都没什么动静,底下就算有人,也肯定被冻成冰块了。我看看能不能从雪里淘出些野味来,最好是兔子,你们吃过烤兔肉吗?那滋味可好了。”康铁笑道。
正说着,底下传来声音:“总旗大人,这里有个人!还有气!”
康铁眼睛一亮,赶忙道:“别让他死了,这可是战功啊!拿回去好好拷问拷问。”
“……好像,是个齐人。”底下的人说道。
“齐人?这儿不是被鞑靼占领了吗,齐人怎么会在这里?”康铁眉头一皱,说道,“先把他带上来,是不是齐人,也不是你说了算的。”
“是。”下面的人齐声应道。
龙勒山向阳的山坡上,尤启辰的队伍潜藏在这里的洞穴中。他们并没有被鞑靼消灭,反倒在山中自给自足出了一条生路。
这处洞穴是他们很久之前挖出来的。从鞑靼开始大规模进攻的那刻起,尤启辰就在谋划挖洞的事了,他早就决心在龙勒山上度过这个冬天。
他们从暮春开始挖,一直挖到秋天,洞穴深且复杂,还连接着数条地道,蔓延在两座山上,方便他们打探敌军动向。
一条地道里传来了梆子声,三长两短得重复了四下,正是自己人的暗号。
“尤将军,康铁的人巡山回来了,说是抓到个俘虏,收获不小。”边上的人对尤启辰禀报道。
尤启辰站起了身,抖了抖身上狼皮斗篷的雪花。
“带我去看看,是什么样的俘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