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约和颂等了太久太久,从知晓所谓罪孽、背负上原罪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不是自己。
真相重要吗?重要,那是他奋不顾身情愿孤身来此的主要原因,但那绝不是终点,也绝对不是全部。
他早已不需要通过寻找真相这件事来激励自己,绝对的力量,才是让帝国信服、仰望、甘愿俯首的权柄,这是为战而生的虫族天性。
漩涡后是一片虚幻,就像是走在被点缀着无数繁星幕布包裹的封闭空间,漫长又静谧的一段隧道,声音都被完全隔绝,星沙如海自脚下拂过,褪去时分毫不染。
这里的一切都给约和颂带来了异常奇妙的感觉,轻松,温暖,无形的负担卸下,仿佛舍去了一切烦忧,回到了最初无思无想的沉眠时光。
同时,约和颂还感知到精神海的世界树似乎开始活跃了起来,就像是被冬雪埋藏的种子终于等到了万物复苏的季节,心念一动,意外发现了一点古怪,这是什么?脚下被海水冲刷圆润的石头,在世界树的感知下,像是种子在一呼一吸般起伏,不对,这些就是种子!
正打算捡起一些石头细看的时候,虚空突然响起了阵阵缥缈的声音,此夜无风,脚下深沉星海激起片片涟漪。
“成千上万次真刀实枪的试炼也未见你动摇半分,怎么到了这里,脚步就慢了?”
“万星遥径会模拟踏入者心中最为深重的执念,想要见到我,就看你能不能过了现在这关吧。”
正在思索面前这一神奇景象的约和颂一惊,隐隐听出几分声音下的谴责,约和颂甚至来不及解释,那道声音随即隐入星海,不再出现,徒留原地摸不着头脑的约和颂:“万星遥径,是指脚下这条路吗?可若说执念……”
约和颂看向自己的双手,又看了看前方,终点近在眼前,他的执念,除了复仇,寻找真相之外,就只有……
“约和颂!!!”身后突然传来撕心裂肺地呼唤,心海蓦地掀起惊涛骇浪,久久无法平息,朔月?!他怎么会在这里,追上来了吗?约和颂正欲转身,余光瞥到了什么,目光望去,霎时怔愣当场,许久无言。
“约和颂。”站在他面前的人有一张在他记忆里被刻意模糊的容颜,身姿高挑,神态慵懒,正低低地笑着呼唤他的名字,仅刹那,约和颂的心中便再也无法平静。
“你是……斐慈?”约和颂茫然地伸出手,斐慈握住他的手腕,脸埋在手心蹭了蹭,也不说话,就用那双深邃幽暗的双眼看他,眼里似有千言万语,叫他看上一眼,便如坠深渊,与他共沉沦。
不、不对,约和颂甩开斐慈的手掌,面前人仿佛能够读懂人心,也不生气,只笑盈盈地问他:“哪里不对,我亲爱的约和颂,难道是分别太久,叫你认不住我的模样了吗?”
这熟悉的感觉——
“……你!真的是你!斐慈!”约和颂唇角弯弯,眼里却含着晶亮的泪水,“你在我身边的时候,那些家伙都敢拙劣地照着你的模样出现来骗我,你怎么可以一声招呼不打就消失,要是有一天我把那些人错认成你了怎么办?”
“那时候我满不在乎,自以为我们会一直相伴着走下去,直到世界的尽头。”
可这里不是终点。
斐慈脸上的挂起的笑容消失,那一刻他身形仿佛要消散,眼里充满了哀伤。
“我真的很害怕,如果有一天,连我都忘了你,那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会记得你,以及你曾追寻的一切?”
“关于你过去的事情,你从来都没有和我说过,你是不是已经预见了这个结果,和你自己的结局?”
“我……很抱歉——”
“我不要你说抱歉,告诉我真相!斐慈,你到底隐瞒了什么?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撕心裂肺地低吼,埋藏在心底的疑问随着斐慈的远去而烟消云散,又因为朔月的执着再次浮现:斐慈没有告知过有关他过去的事情,而他能交给朔月的,也只有他们一起试炼的记忆,只有这部分记忆的朔月仍旧是朔月——
“你!”斐慈的突然动作打断了约和颂的思绪,约和颂惊怒地看着将自己禁锢的斐慈,奋力挣扎,斐慈将约和颂因为大幅度动作而散乱的发丝撩起,自顾自边编织发辫边说道:“马上就要去见生命中重要的人了,这么随随便便可不好,起码要打扮下,哪怕没有我在身边,也要照顾好自己。”
约和颂眼眶通红,只咬牙切齿地看着他,泪水如断线的珍珠滚落,斐慈抚上约和颂眼角,想要擦拭眼泪,却只能无力地看着泪珠自指尖掉落,叹息,“因为知道你会生气会固执会钻牛角尖……算了,现在看来,我、你和朔月,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真是相像呢。”
“我要是还不打算告诉你,恐怕做完正事的下一秒你就会想法设法回到这里。”可惜啊,这里可不是什么能随便进出的地方,在约和颂看不见的地方,他神色凝重,万星遥径可不是表面上看上去那么温和静美的地方。
这里堆积着无数死去的星球,和孕育失败的世界树,那个人怎么会找到这个地方,甚至将约和颂引到这里……若非他本身就是等同于无数世界位格的存在,曾在这里留下过一缕残念,怕也是早就被星海冲刷殆尽,这次能在这里与约和颂见面,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他早就和外界断了联系,自斐慈消散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约和颂了,思念一个人,竟然会是这种感觉。
“对不起,但是请你听我说。”斐慈松绑,牵着约和颂坐在星海边,并肩仰望远处璀璨的繁星,但他们之间的实际距离,却比群星更为遥远。
“很早很早之前,早在源初都还未出现的时代,人类联盟也不叫人类联盟的时代,那时的宇宙危机四伏,遍地都是文明的毁灭者,成群结队的流浪古兽遮蔽天地,吞噬宇宙的生机,我和诸多星海豪杰一同作战消灭这些如蝗虫无孔不入的灾祸,后来还被授勋了什么奖章来着,我忘了,毕竟已经是非常久远的事情了。”
“毁灭文明的祸首被我生擒并灭杀,但是我也因此遭受了其同族疯狂的反扑,连带着我身边的同伴也一起遭殃,为了彻底剿灭这些祸患,我的灵魂为之分割,失去首脑的流浪古兽疯狂至极,早早没有了理智,追寻着我四散的灵魂,被一网打尽。而我也因此受伤沉睡。再醒来时,世界又变了副模样,过去的伙伴或老或死,只有我还一副年轻模样。”
约和颂心中一紧,握紧了斐慈的手,斐慈回他一个安抚的笑容。
“当时的科技已经能够让人类寿数长达千年,但我的出现,以及,七个不同的我的出现,让我的寿命延长到了连我都难以计算的长度。我醒来后发现人类联盟已经建立,但是被战斗波及的灾区,却依旧没有得到安置,宇宙的各个地域,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人类难以想象的悲剧,为此,我连同其他六个分身一起,建立了源初,那时我们的目的不是正义,而是生命的延续。”
约和颂眼睛一亮,“伟大的先驱者,斐慈好厉害!”
“真的吗?你不会觉得我是在沽名钓誉吗?而且……我们的努力虽然有成效,但终究还是力有不逮,能够提供援助的帮手太少,我们只能救一个是一个了。”斐慈蹭了蹭约和颂,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那时候他一心只看得到受灾地区。随着组织壮大,他们也成为了各方势力乃至发展初期的人类联盟的眼中钉,分身之间也并非铁板一块,争吵不断,光是处理这些事情就已经心神俱疲。
流言蜚语从未消散,他们被寄予厚望,却没有看清那盛名之下掩藏的陷阱,站的越高,摔得也越惨。
“嗯,”约和颂温柔地注视着斐慈,“能在那种境况下做出这种决定的斐慈,一定有着无法动摇的决心,以及对世人的怜惜。而且我知道,斐慈内心的那份柔软,到现在都没有消失。”
他只是被时间磨去了棱角,但他依旧是那个他,斐慈的本质不会变,这也是为什么,他会认出斐慈的原因。
斐慈将脑袋埋在约和颂胸口,抿着唇,声音闷闷的,不让约和颂看见他的脆弱,“源初终究还是没能躲过其他势力的阴谋诡计,被盛名推着前去解决第四次划分宇宙的的大事件源头——恶质的出现,数不清的信徒被侵蚀,成为了这场划世战争的炮灰,在那之后,为了及时止损,我们收集了信徒的灵魂,希望能令其转世,而死去的尸身却被恶质酿成了潘多拉魔盒。来自宇宙最为深沉的恶意加上至纯至善的血肉,造成的苦果。”
“我难辞其咎,花费了数年寻找流离的魂魄并将其送去转世,其它分魂也因战争零落,徒留几位在源初教皇之位上苦苦支撑,他们憎恨我们的妥协与无能,认为我们该向罪魁祸首发起总攻,他们这样做了,并且成功了。代价就是连同我在内的数位魂魄分散宇宙,恐怕一生也再难聚合。”
“这个故事的结局并不好,我因此失去了神智,浑浑噩噩成千上万年,其它分魂的下场,你和我一起看到了,不是彻底混沌,就是被侵染失去理智,逐渐癫狂。”
“我意识到了其它魂魄的崩坏,却无能为力,若非遇上了你,我可能也要被其影响,逐渐变成怪物。那也是我最为恐惧的模样。”
历数他近乎万年的光阴,死去活来不知道多少次,搜集魂魄的过程中,他渐渐恢复了神智,也回忆起了过去,但在他看来,这些并不是值得说道的经历。死与生的边界与他而言业已模糊,唯有在遇见约和颂之后,遇见想要相伴一生的人,才明白岁月短暂、生命的珍贵。
何其幸运,能够相遇。约和颂值得更好的,但是他舍不得放手,所以从不敢告诉约和颂真相,可如果他的选择让约和颂困扰,那他也完全可以放弃过去的坚持。
“随着魂魄完全,回到本体的想法会愈演愈烈,但我从来都不想离开你。我是斐慈·格里菲斯卑劣的一缕分魂,被赋予的使命是寻找其他分魂,令其归位,包括我自己。”
我甚至自私地希望能永远独占你的爱,哪怕到了最后,也不愿将你让给其他人。这就是我隐瞒的真相——与其回归本体记忆消散,忘记有关你的一切,不如在最后时刻,做出违背天性的决定,为你而死,以此残魂为你挣得一线生机,甘之如饴。
斐慈微笑注视着约和颂,身形逐渐消散,“不是有意欺骗你的,原谅我这一次任性,好不好?我从来没有走远。离开这里吧,约和颂,不要回头,不要回头。”
约和颂看着远去的星光,久久没有言语。
直到星海静默,群星无声。约和颂再也没有听到斐慈的声音。
泪流满面,约和颂拈起指尖散落的星光,哽咽,“嗯,斐慈,我不会回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