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你怎么想?”
“我认为我足够虔诚,别人祈祷一遍的功夫我能祈祷两遍,别人断断续续可能忘词,而我从来不会。但修女不这么想,她认为我提前停下就是对神的不虔诚,不虔诚就要挨罚。”
她说着说着眼神变得空洞,显而易见,她走神了。
“你不甘心?”他一直观察她的表情。
“不,不是不甘心,是奇怪。”她眼睛忽地睁大,“你能明白吗先生,先不说我的事,对待别人,她好像有一把尺子,可以度量一个人的……”
她停顿了一下,他没有打断她,放下刀叉安静听着。
“今天里奇被哈姆绊倒撞翻了桌子,修女说他莽撞;艾达被阿维娜诬陷,为自己辩解,修女说她不真诚……修女什么都没弄清楚,只信自己的判断。”
“真奇怪,先生,真奇怪。”小安妮对此感到匪夷所思,“到底是谁给了她这把尺子,让她不需要求证就可以笃定一个人的品行卑劣,然后予以奖罚?”
他晃着酒杯,红色酒液在杯中旋转,在杯壁上绽开了一朵鲜艳的花。她看着深红的漩涡入了迷,耳边是他低沉的声线。
“你觉得呢,小安妮?”
“是……院长?”她求证般看向他,“院长让她管我们。”
“是,也不是。”他笑着摇摇头。
“是神?院长说神至高无上,无所不能。”
“不对。”他又摇摇头。
看着她苦思冥想半天,他将杯中酒饮尽,抛出一个意料之外的问题:“想要那把尺子吗?”
“什么?”她以为自己听错了,犹豫又难以置信地问他,“你在开玩笑吗先生?那可是管事修女,我要抢她的东西?”
她希望他说是的他在开玩笑,但他依旧摇头,表情也很平淡,像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一样。
“那把尺子没有固定的主人,你也可以拥有它,只要你想。”弗朗西斯先生说,语气稀松平常得好像在给她挑选节日糖果。
和语气截然不同,他的眼神像糖果店的售货员一样热情,缠着向她推销。快尝尝吧快尝尝吧,他的眼睛这样说。
真奇怪,弗朗西斯先生真奇怪。
……
别墅大门外。
几分钟前他送走了洛斯夫人,关上院子外面的铁门,小安妮慢悠悠走出拐角:“不邀请那位夫人留下来吗?我想她会非常乐意的。”
“不,小安妮,这是独属于我们的晚餐时间。”
“真可惜,我以为那对母子会成为我们家的常客,你们聊得那么开心。”
“哈,亲爱的,难道你和小洛斯先生聊得不开心?”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把他带到你的秘密基地,甚至愿意和他分享小点心。”
“我喜欢他的发条小狗。”她眨眨眼,“如果你能给我买一只,我也很愿意和你分享。”
他不上套,屈指轻敲她的额头,绕过她进屋:“很抱歉小安妮,你的玩具已经够多,起码这个月,你不会有新玩具了。”
“今晚吃什么?”她摸摸额头,跟在他身后。
“千层面。”
“它好像不在我们的菜谱里面——小洛斯妈妈推荐的?”
“对,她说这是小洛斯先生最喜欢的菜品,咸香可口,你也会喜欢的……别急着皱眉,它也可以做成甜口的,风味独特。”
“听起来还不错。”
“是不错,她还告诉我,有条件的话与其纠正小孩子的挑食毛病,不如多做些他们喜欢吃的,小孩长身体的时候,保证足够的食量才是最重要的。她非常喜欢你,要不是我已经领养你,你现在该叫她‘妈妈’了。”
“嗯哼,一位开明又智慧的母亲。不如你把我送去她家感受一下母爱,我会勉为其难多体验几年。”
“恐怕不行。”他拿着黄油路过她,空出一只手用力揉乱她的头发,嘴里没有半点歉意,“真是抱歉亲爱的,差点让你过上好日子。”
她甩开他的手:“你们不会聊了一下午育儿经验吧?”
一个未婚男人和一个离异女人,聊些别的话题总比聊孩子更应景吧。
“说不定呢。”他走进厨房。
烹饪是弗朗西斯先生众多爱好里不算起眼的一项,不是因为差劲,恰恰相反,他的烹饪水平比许多餐厅厨师好得多,只怪他精通的东西太多,相比之下烹饪显得微不足道。
他甚至还会修发条玩具。
小安妮相信世上有天才,却不信有全能的天才。她望着他忙碌的背影,思绪不知道又飞哪去了。
“先生,管事修女病了。”她率先挑起新话题。
“然后呢?”他从酒柜里挑了一支白葡萄酒放到桌上,打开橱柜取出两套餐具,他自顾自忙碌,对新话题没太大反应。
“院长让我暂替三天。这份工作本不应该交给我,修道院里还有那么多修女修士。”
“你拒绝了吗?”
他侧对着她开了酒瓶,倒进一个形状类似钟摆的水晶醒酒器,酒液流淌在透明的器皿中,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从空气中闻到一□□人的香气。
“没有,我没法拒绝,先生。”她感到口渴。那半透明酒液是什么滋味呢,它的颜色比蜂蜜要清澈些,也没有那么粘稠,它会比蜂蜜更美味吗?她迫切想知道答案。
“体验如何?”他拦住她的手,轻轻推回去,“你还没到喝酒的年纪,小安妮。”
“就尝一口。”
“一茶匙都不可以。”
她眼巴巴看着他,手里被塞了一杯苹果汁,不加糖的那种。
尝了一口她默默放下杯子,绕过桌子搬来一张高脚凳,轻车熟路地踮起脚打开橱柜,从最上层最左边取出一罐蜂蜜。
“只能加两茶匙,你今天摄入的糖分已经够多了。”
“好的先生。”她语调上扬,雀跃的尾音真让人怀疑她只是为了两茶匙的蜂蜜,才向他要酒喝——相比酒精,蜂蜜的危害要小得多,对吧?
“先生你问我体验如何,我只能说,我喜欢那把尺子。”
“看来小安妮已经体验到它的美妙之处了。”他语调轻快地接上,听起来心情不错。
小安妮凝视液面上倒映的人影,弗朗西斯先生正在仔细布置餐桌,桌上最显眼的是他新买的那只青底鎏金圆口方瓶,四面绘古典画,他用软布擦拭它,稳稳当当放回桌子中央。
“介意跟我说说你做了什么吗?比如那把尺子的妙用。”
“当然不。我做了很多事情……”她用茶匙搅拌苹果汁,把画面搅乱。
“餐前祈祷我想停下就停下,我要求把最大的面包留给我。我得到了今天的好孩子勋章——这不是我要求的,但我猜它也跟那把尺子有关。”
“做这些你开心吗?”
她想了一会儿,苦恼地盯着手里的苹果汁:“我可以说我很开心吗?”
“当然可以,你很诚实。”
他知道她在纠结什么,修道院是苦修的场所,尽管现在慢慢改造成学校,它的理念还是追崇苦修磨炼,坦诚为享有的特殊待遇开心,与修道院历来的教导相悖。
“那个问题你心里有答案了对吗?”
“我想是的,先生。”是谁给了管事修女那把尺子?答案不是院长,不是神明,当然也不是弗朗西斯先生,而是一种深奥又奇妙的东西。
它非常诱人,就像弗朗西斯先生手里那杯白葡萄酒,她只是嗅着它施舍的香味,就欲罢不能,唯一可惜的是她年纪没到。
惋惜中,她闷闷地说:“先生我饿了。”
“那就开饭吧小安妮。”
……
“喜欢今天的新裙子吗?”
“当然先生,它很漂亮。”扶着他的手,小安妮跳下马车,率先走进院子,欢快地转了个圈,冲他招手。
“那希望下次买衣服时,你背上的伤好全了。”他不紧不慢跟在她身后。
她脚步一顿,回头看他:“先生?”
“痛还是痒,下意识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小安妮。”
“你的直白真叫人不舒服。”她脸上飞扬的表情慢慢收敛,玻璃珠一样清透的眼睛锁定在他身上,这让弗朗西斯一下子想到了从前狩猎时,穿云而过的鹰隼偶然投来的一瞥。
警惕和威胁。
“我为此感到抱歉。或许你需要帮助?”显然他碰了雷,最有效的就是后退一步,保持安全距离。
“你不需要抱歉,先生,但请你保持安静。”她站在入门的台阶上,平静地俯视他,做了个噤声的口型,“它在我盘子里,是我的小点心。”
“好吧亲爱的,别紧张,我不会阻拦你,不会抢走它,还有——”他纵容地笑,“祝你用餐愉快。”
几天后,除了背上的伤口,她身上还多了几处碍眼的地方,手臂的青紫色掐痕,沾了湖底淤泥的湿漉漉的鞋子,以及身上的淤青。
这些糟糕的痕迹显示,她遇上了一些糟糕的事情。他信守承诺,没有干预。
伤痕出现的第八天,她终于允许他帮忙上药。
上药的动作太轻了,她抱着枕头昏昏欲睡。
“亲爱的,没有品鉴总结吗?”
膏药细细涂抹在扎眼的鞭伤,伤口凉滋滋的。修道院的孩子们每天都要挨戒鞭,点到为止,一般不会留下这样严重的伤痕。
她太困了,脑袋糊涂,只有嘴巴还醒着,以至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是对的先生,请继续,我听着呢。”
“……”
后背突然传来一阵刺痛,她疼得抽气,扭头瞪他,罪魁祸首还笑吟吟问她:“亲爱的,清醒点了吗?”
“嘿轻点,可疼了。”她抱怨道,“好吧好吧,你要品鉴报告对吧,先说好,故事可不免费。”
“当然。”他一口答应,没问代价。
他答应得太快,让她有一丝微妙的不痛快:“还有一个条件,你讲你知道的,我补充我了解的。”
他当然没有异议:“我所知道的,是一个小女孩被欺凌的故事。”
“地点发生在修道院。”她接道。
“小女孩招惹了阿维娜,一个受人追捧,家境富裕,类似孩子王的角色。”得益于扎根整座城市的情报网,他轻而易举得到了所有当事人的资料。
“还有一位,嘉丽尔。”小安妮的补充简短得多。
“只有她们吗?”他问。
“可能吧……嘶,真的很疼,你轻点儿。”
“亲爱的,我已经尽可能放轻动作,你腰上的淤青太严重了。”几天没处理过,淤青一大块盘踞在她腰部,看起来很吓人。
那是硬木鞋底留下的痕迹,其中几枚淤青格外明显,从大小来看,留下它的人在5.6英尺到5.8英尺之间,修道院里只有年龄最大的孩子与之相匹。
“亲爱的,让我看看你的小腹。”
她满不在乎地露出肚皮。
他把她身上检查一遍,除了额头上有些擦伤,后腰和手脚的淤青,其他部位没什么大碍。
“你还招惹了哈姆。”他的手指揉开淤青。
她一边抽气一边说:“他可不是我招惹的,他是嘉丽尔招惹的。”
热毛巾敷上后腰,她安静下来,舒服得眯起眼睛,踢了踢他膝盖。他按住她不安分的脚踝,把滑下去的毛巾搭回去。
“正如阿维娜将小洛斯视为所有物,哈姆也把嘉丽尔视为自己的所有物。当阿维娜和嘉丽尔起冲突,哈姆会像当初对待我一样对待阿维娜。”
“你想说你惹上阿维娜和哈姆是因为小洛斯和嘉丽尔?”
“我什么都没说,这可是报纸说的。”
就在前天,报纸将事件曝光,它将此事定性为男孩女孩争风吃醋导致的欺凌事件。
传到现在,故事有了许多版本,说法不一而足,主要部分出奇一致。
比如阿维娜喜欢小洛斯,小洛斯不喜欢她,他喜欢小安妮。因为嫉妒,阿维娜拉上嘉丽尔一起孤立欺凌小安妮,继而引得哈姆也针对小安妮。
再比如,因为内部矛盾阿维娜与嘉丽尔决裂,嘉丽尔的护花使者哈姆失手伤害阿维娜,使其瘫痪。最后哈姆科维奇被捕,嘉丽尔出于愧疚和舆论离开修道院。
“报纸讲得多精彩,为什么还要专程问我?你觉得我撒谎了?”
她看着他,黑亮的眼睛倒映着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