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某身上还是有些钱的,不必担心。”
“有多少钱?”
江月明给她比了个“五”。
“五,五十两?”燕戎生以为自己说少了。
江月明袖子一收,面上笑意更甚:
“多了,五两。”
燕戎生当即便呆了。
五两……五两够这个拿琉璃珠子当弹子玩儿的主做什么?
燕戎生干巴巴地道:“本将军好像记得你是秦王府的千金罢……你还能受得住过这样的日子呢?”
“这日子虽是清苦了点,但好在没有那些闲杂人等烦扰,远离恩怨是非。任他们吵去,清风拂山岗。”
“有钱我便窝在家里看云听雨,没钱我便出门行医算卦,给人写字作画,顺道啊捡些能卖的破烂补贴家用,身侧也无人会时时规劝我注意言行举止,这有什么不好的,比我当千金大小姐还自在呢。”
燕戎生听罢便被手里的粗茶呛了一口,“你,给人看病,还捡破烂?”
“怎么,江某凭本事吃饭,有何不可?”
“没,没什么。”
燕戎生以为这样过惯豪奢日子的人怎会熬得住,给她偷偷留了银钱,想着她没两日便会回去了。
但不曾想除却中间被强拉回去主家结婚的几个月,她就这样过了两年多,即使江昭如何相劝,如何给她送衣送钱,她都不为所动。
“能俭能奢,本将军佩服。”
“就沙拌饭,江某也拜服。”
两人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
裴安虽是挨了顿打,但心情却十分不错,江月明打归打,但到底还是念着他的。
想起方才江月明抬了胳膊强行将他抵在墙上,像只翘着胡子要挠人的小猫,眼中笑意更甚。
比起端庄清静的江大宰辅,他还是更偏爱这般有鲜活劲儿的她。
敢打敢闹,无拘无束。
“可下手着实忒狠了些……”
他揉了揉臂膀,叹了一声。
想起走出门时回眸与她对视的瞬间,她的眼睛中有挽留,有犹疑,还有几分隐藏不住的关切。
大概与她一般,他也还未做好讲出一切的准备。
曾无数次想与她道清缘由,却也无数次将答案止于唇间。
纵然这么多年过去,他侥幸伴在她身侧这么长的时日应该感到知足才是,可总是抗拒那一刻的来临。
太了解一个人是件好事,知她脾性,知她喜恶,可与她朝夕相处,相知相伴,怎么也不会真正惹她不快。
可也不见得总是件好事。
他便是太清楚江月明的性子,知这事情的真相讲出去,她会是如何冷清清地将他拒之门外。
也许并不是因为江月明有多么贪生怕死,而是她这样的人只会想着如何让身旁亲近之人安好。
这一点他十分笃定。
裴安在街头的赁马处寻了匹马,骑在马背上慢慢走着,想起曾经他与江月明探讨过的一个问题——
是一个关于花的问题。
那是佛经中所说的彼岸花。传说此花花开一千年,花落一千年,花叶千年开在忘川,却永不相见。
他初闻此花便不禁道:“花开叶落,叶盛花凋,花叶永生不可相见,虽是活着,饱受相思之苦又有何意趣?”
江月明却道:“可二者相见不过刹那便灰飞烟灭,彼此相爱却给对方带来灭顶之灾,不若此生不相见,各自安好。”
他早该做好接受第二种结局的准备,接受迟早要到的离别。
可他最讨厌离别。
可不可以不要分离?
那到底该如何才能解开这个死局……
裴安正想得出神,便也未留心驾着的马是在往何处走。
那匹租来的枣红马便驮着他穿过熙攘人群,在街巷间缓步走着,踏着青石板留下一串哒哒的马蹄声。
忽地,一阵清冽酒香钻入他的鼻尖。
这味道……嗅起来甚是熟悉。
他猛然回神,见马正驮着他停在一处门脸高大的酒楼前。它咴咴地叫着,摇首摆尾,似乎在提醒他已经到地方了。
裴安不禁抬目,只消在酒楼高挂的门匾瞧上一眼,手中便不自觉地握紧了缰绳。
他心中惊异:“怎得会走到这儿了……”
眼前这座斗拱飞檐,大气古朴的酒楼不是别处,而是观海阁。酒楼外挂着的旌旗上绣着“沧海月明”四字,正迎风飘展着。
乌沉木匾额上潇洒非常地题了三个金字——“观沧海”。
笔势飘逸飞扬,好若惊风快雪。
无人题字能有此般快意洒脱,除了她——
江氏月明。
这个名字听上去便好如云间皓月。
之后她当真以盖世文才独步大成,群星璀璨亦难争其辉。
五年前,天盛二年的春闱之中,江月明参加殿试一举夺魁,力压天下男子一头。
旁人也许不知,可裴安却知。
高堂上的那些官员们借口在大成从未有女子做官的先例,殿试之中对她处处为难针对,并非因她是江昭的女儿便行得半分便宜。
他们说:“区区女儿家,懂些诗书认字便了不得,哪有真才实学。”
却不想江月明的答案周全老到,全然不似别的考生多少是纸上谈兵的花架子,哪个拎出来都是实际可行的法子,还偏巧引经据典,文采斐然。
于是翰林院鬓发斑白的阁老们对她来了兴趣,搬出了看家本领,翻着那些藏在高阁里的典籍,对她细细盘问。
一道策论挨着一道策论,一日的功夫下来,她便比旁的考生多答了整整九道。
陛下朱笔一圈,点了状元,四座皆惊。
那一年,江月明不过十六岁。
在大成得中进士的男子受人钦佩赞扬,江月明殿试加试又如何,在不少人看来不过是理应如此。
她身为女子,年纪尚幼,还是秦王的千金,不免就走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所有的质疑声如潮水般压向了江月明。
那一年,天下各派文才学士空前团结,竟一致结成同盟,他们直呼不公,对她口诛笔伐。
“她能有什么真本事,就是仗着家世显赫有个好爹,这世道勤学苦练都不如投个好胎!”
“自古才藻非女子事也。多答那些策论又能如何,她那状元还不定是怎么爬上去的……”
“哈哈哈,你可别这么想,只怕这新科状元姿色也不怎么样。听说是个夜叉,新婚之夜吓得新郎官儿都跳了墙,这会儿估计都臊得不敢出门了罢!”
“短目粗陋,贺兰氏向来出美人,老秦王年轻时也是出了名的俊公子,她能丑到哪里去?”
“保不准到她这儿就一反常态,成了赛东施呢!”
……
后来似是觉得不解瘾,他们便邀这位新科状元邀在碎月楼评诗作对。
名为邀请,实为挑衅,单从这楼的名字上便可窥见一斑。
那场诗会豪奢无比,所押赌注金银珠宝有之,玛瑙美玉有之,那南海采来的夜明珠竟也堆箱成山;更有甚者夸下海口,大手一挥竟赌上了仕途——
倘若江月明这小女子能赢了这次评诗会,此生他们便搁笔歇墨,再不会动科举入仕的心思。
这等公然质疑朝廷点的状元,江月明本可置之不理。
这大成纵是皇亲国戚也不敢忤逆圣上的意思,但次日旭阳东升,江月明便骑着一匹白马,马背上挂着一壶好酒,欣然赴约。
春日的京洛城里繁花簇锦,春风照面;银鞍白马,飒沓如流星。
骑马至那碎月楼,江月明温酒论诗,不慌不忙间,以一人之力辩得那些英才哑口无言。无论是比吟诗,还是作赋,亦或是文章策论,那是样样不落下乘;再下笔作画,挥毫一落便是妙笔丹青。
当是时,春风里桃李盛开,三日高楼醉酒评诗,京洛城里万人空巷。
碎月楼上红衣状元倚楼评诗,每评一卷,自高楼上便抬手抛下一卷,数不清的墨纸自高楼纷纷扬扬飘散落下,花香里混着书卷香,端的是一派少年意气风流。
三日后,碎月楼的诸位文才学士面面相觑,再说不出来半句话,无不叹服。
那时碎月楼里金满箱银满箱,琉璃珠玉俯拾皆是。他们捧着大把大把的奇珍异宝,正要咬牙兑现赌约时,江月明却潇洒抬手,免了这赌约。
她似乎对这些名头浑不在意,只是一盏清酒下肚,大笔一挥将这碎月楼改了名字,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便题在了那乌黑的漆木匾额之上——“观沧海”。
海到尽头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
写罢她掷了笔,大笑而去,只留满楼桃李芬芳。
至此之后,天盛二年的“高楼评诗桃李香”亦传为一段佳话。
后来每至科举春闱,这观海阁里便聚天下学子,都会要上一坛“沧海月明”图个春闱的好彩头。
算算日子如今已是冬月,明年的春闱亦是近了。
裴安坐在马上,瞧见不少穿着白襕的学子从他身边经过,所谈所论尽是圣人经典,所听所闻皆是金律玉声。
往上一瞧,有学子正临窗饮酒对诗。
不用多想,手里端着的酒正是闻名大成的“沧海月明”。
可他在楼外观瞧许久,却也未见到一个女学子,像江月明这样惊才绝艳又能有机会打破常规的女子,实在是太少了。
坐下这枣红马定是送过不少学子来这观海阁,他信马由缰,这马便就轻驾熟地将他送到了这儿。
但他可不是什么饱读诗书的学子。若是他未曾遇见过江月明,如今的他正一边收拾国公府那群杂碎,一边做个一掷千金的风流浪荡子,眼下还不知醉倒在哪株花丛间。
想到此处,他将腰间的长剑拔将出来,但见剑柄赤穗晃动,鲜艳耀眼。借着风中暗浮的酒香,鼻间似是还能隐约嗅见那年春日的桃李墨香。
这是江月明雁塔题名时赠他的剑穗,颜色与她身上着的状元袍一模一样。
“安隐啊,江安隐……”
他口中反复念着,握紧了那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