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京洛城另一头的政事堂里已然吵翻了天。
侍候的小厮们忙着弯腰去捡那些扔在地上的折子,心里叫苦不迭。
各位神仙吵架,苦的却是他们这些做工的,眼见这边刚捡一本,那边又飞过一本。
白花花的册页扔了满地,跟菜市场不要钱的大白菜叶子似的。
这处开在巍巍皇宫内院旁的“菜市场”里还夹杂着各位大人的吼声——
“江相卸任宰辅,但诸位同僚,这政事还需照常办罢,怎得这一个两个都不肯批示意见,到处推托,到时候圣上问起,我等该如何相答?”
“文大人年少气盛,你怎得就确定这江宰辅不会再回来?她头上顶着的官名可还是宰相……东宫上表要将案子结了,但你看圣上有半点应允的意思么?”
“老匹夫倒会推脱,抹油的砂锅两边滑,老夫看你就是不愿得罪人罢了。圣上一直未应允东宫做主审携御史台查办,就是等着参考我们的意见。”
“你怎么说话呢,张大人。世家明火执仗屯田占地在大成是什么稀奇事么……不说此事,只说背后似乎还牵着户部贪腐,查查账本一目了然。可你们瞧户部王尚书现今可还在朝堂上站着呢,咱们还是放一放……”
“为民请命本就是你我的职责,怎能总想着息事宁人?苏某瞧文大人说的有理,咱们政事堂需得拿个主意出来……”
几位官员正吵着,忽地门旁响起了笃笃扣门声。
那声音两敲一顿,扣门之人似是十分犹豫。
众人闻声一看,只见一个穿着灰色官袍的年轻人神色拘谨,正拿着本折子站在门口。
他面色尴尬,显然未料到刚踏进门槛便瞧见这往日正经八百的上官们能吵得像菜市口骂架。这会儿几双眼睛直刷刷地盯着他瞧,神色更为拘谨紧张,像是要把自己缩起来似的。
“众位大人,下官是银台司的小吏,有重要的折子急需呈报给各位大人。”说罢埋头便是一递,一封草叶花底的折子便举在头顶。
政事堂里方才争得面红耳赤的几位不约而同地理了理袖子,当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好像这满地的纸片只是自己飞出来的一样。
张阁老捋捋花白的胡须,站在堂中端正得像是墙上挂的文人画,颔首道:“呈上便是。”
灰衣小官低着眼眉,将手中的折子呈递了过去。
张阁老翻开观瞧,只瞧一眼便脸色微变,可他端着架子慢悠悠地将折子合在手里。
“知道了,你下去罢。”
众人见他这副模样只道无甚大事,谁知这门刚被灰衣小吏关上,他立刻便垮了脸色。
“怎么回事?”众人忙问。
张阁老将那折子递给众人,“云门州……知州林大人加急上表,说是云门州民意沸腾,虽有士族豪强退还部分田地,但杯水车薪,无济无事,已有流民寻衅滋事,恐生变故……”
若说半刻钟前他还想过如何息事宁人,当个睁眼瞎,但这封折子却彻底击碎了这个幻想。
这件事背后牵扯甚广,除非主办官员手眼通天,不然根本查不下去,如今最具显赫权势的江月明也潇洒甩手不干,那天贬官后朝堂之事她连问都懒得再问一句。
交给其他官员查办,其后若无强势背景坐镇便无法彻查。而交给东宫主办,圣意难测……
吵闹如菜市口的政事堂一时间安静极了。
不多时,这封折子便出现在了文德殿的案桌上。
王中官垂手侍立在厚重宽大的桌案旁,余光悄悄注意着桌前那位身着龙袍的中年男子。
他知这折子关紧,是政事堂那边批了见解加紧呈递过来的。但此时那中年男子只是默声看着手中的折子,面上瞧不出什么喜怒。
桌案两旁一对半人高的青铜仙鹤香炉袅袅散着青烟。
半晌他放下手中折子,平摊着放在了案上。
瞧样子他心中已有决断,是要批这折子,王中官微一摆手,内侍便忙去磨墨。
这时皇帝却将内侍的动作制止,问王中官道:“江家那姑娘这两日在做什么,可有去拜会结交什么人?”
“回陛下,江相这两日只在府中歇息,今晚还寻了个面首去清风楼吃酒解闷,未曾去拜访哪位权贵,好像瞧着……只等着来年开春领了调令便去赴任了。”
皇帝听罢便捏了捏眉心,这两日早朝,平日端庄肃穆的众位大臣吵得像菜市口骂架的小贩。
不仅在占田案上吵,还在要不要修改江月明的调令上吵,吵到激动处还赤着脸,要撸胳膊挽袖子动手,一群文官简直比武将们还要生猛。
这些事多少都围绕着江月明。
她本人不上朝,朝堂上议事她的名字竟无处不在。
如今罢了官又逍遥自在去了,好像凡尘俗世与她无关。
皇帝不禁叹道:“真真和她爹一个性子,天塌下来了都砸不着他……”
这时王中官将桌上的蜡烛挑的更亮,“老奴也觉得江相更像老秦王。她虽是长相随她母亲贺兰氏,但偶然间的神情举止和老秦王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皇帝只是摇头轻轻笑了笑,靠在椅中。
“但若论谋策深沉,她可比不得牧远……少年人做事情还是不够周全老练,差点栽在一封莫须有的折子上。”
他遥然想起二十多年前,他与江昭被齐王的十万大军围困荆州栖龙山一带,前有埋伏,后有追兵,而全军上下算上他的近侍也只有三万。
当时正逢深秋,寒鸦凄切,入夜山中露重霜浓,军士们枕戈待旦。偶有巨大凄厉的嚎叫声震动整个军营,惊骇中众人打着火把慌乱一瞧,原是个瞪着黄铜大眼的夜枭。
那足有半人多高的大夜枭扑棱着翅膀,嘀嘀咕咕地发出一连串不详的调声,军士们拿了棒子便是一通乱打,直骂晦气。
一片凄凉肃杀之意中,他夜半愁苦担忧难以入眠,便出帐散心。
他与江昭年岁相差并不大,那时两人风华正茂,都是二十七八岁的年纪,又意趣相投,很快便成了朋友。
他本想去寻江昭,但想到已是深夜便只得作罢。
烦闷中正走着走着,竟听见山涧松溪处遥遥传来琴音。那琴声不紧不慢,悠然自得,飘飘扬扬地散在月光下显得清冷出尘。
循着声音穿过落霜的小路,闻听隐约潺潺水声时,步子一转竟瞧见江昭正盘膝坐在苍松下的一块巨岩上,对月抚琴。
还是那身白衫,那顶玉冠,与前几日城门被叛军破开,他率兵救驾时穿的一样,只是那日他的衣上沾了刺眼的点点污血。
其实江昭本人并不会多少武艺,不通刀法,更不会舞枪,唯懂些兵法,他在军中当的最多的也便是谋士。
只是恰巧在某场战役中主帅身死,副将有如无首群龙,他便众望所归地成了军中的主帅。
江昭按令继续北上勤王,谁料这一路打一路降,行至京洛护驾时,这兵士竟从三千翻至两三万。
现今他们被困在这栖龙山已有小半月,一片人心惶惶中,此人却在怡然自乐的弹琴。
“牧远,我们被重兵团团围困,你竟还能有如此心境?”他问。
江昭闻他所问手中一停,悠扬的琴声戛然而止。
他轻然而笑,月光下白衣胜雪,给出的回答相当自负:
“臣自去岁出越州以来从未打过败仗,此次定保太子殿下安然无虞。”
……
如今光阴一转二十多年,他安稳地坐上这万人之上的位子已然数十载,一回首却仿若还能听见那晚松溪下的泠泠琴音。
但那年身着白衫,与他浅笑的故人却已然埋葬在深厚的黄土之下,也变成了祠堂里一方小小的黑色牌位。
鬓生华发的帝王阖眸靠坐在木椅中,沉思良久。
“你去差人将这折子送到相府,朕想听听她是怎么看的。”
“陛下……可您教她贬官,不就是怀疑那方印……看她可会拿出印来重掌云门州事务,打压主家的势头么……”
“秦王印在哪,朕心里有数。”
*
若论菜肴丰盛,厨艺精湛,清风楼的名号在大成若论第二,那第一便无人敢认。
江月明瞧也未瞧,随手将菜谱递给燕戎生,与她点明道,“头几样还不错,你瞧瞧还有哪样是想吃的。”
燕戎生抱着菜谱研究半晌,默默道:“除了这水晶皂儿,江大人可否每样都请一道?”
江月明不答话,只是却难以压住上扬的嘴角。
“你笑什么,像个狐狸似的……不点菜这一会儿饭菜会天上掉啊?”
她刚语罢,这饭菜确实“从天而降”,只见楼里的小厮已然端着餐盘,一样一样地给二人上菜。
“客官,这是间道糖荔枝,冰酿圆子,旋煎羊,炙猪肉,盤兔……”
这菜还只上了一半,已然林林总总地铺满了整个桌子。
江月明邀功似的朝她轻笑,“如何啊,三郎?”
燕戎生这才知道她为何方才微眯着眼睛,笑得像个狐狸。
三年不见,这人眼见着沉稳了不少,但私下里还是这般爱与人玩笑。
“原来你早都盘算好啦……”
“然也。”
“客官还和往常一样,要壶岩茶么?”那小厮问江月明道。
“不必,今日且将店中上好的丹醴酒拿来,我有贵客。”
“好嘞,客官!”
两人边吃边聊,不觉日已西沉,新月初升。
江月明此时已醉的厉害,背倚着墙坐在矮榻上。身后的墙有些冰冰凉凉,却半点唤不醒她昏沉的头脑。
燕戎生见她垂着眼眸不做声,便问:“可是酒劲上头啦?”
“或是罢……”
“还在想他的事呢?”
江月明哑然失笑:“江某想那个登徒子做甚?”
“本将军就说嘛,江宰辅这般大度心宽之人,怎会只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
“那你的意思是说江某要吊死在很多棵歪脖子树上咯?”
“不不,是要吊死也要多换几棵树试试。本将军可不信你混官场这么些年,底下就没人给宰辅大人送个面首什么的,就非要盯着他不放。”
江月明摆摆手:“小燕将军可莫要拿我打趣,这送面首的自是有,还不在少数呢。”
虽说江月明怎么也接受不得,但许多时候底下的官员当她故作矜持,抬进相府的礼送着送着便会从金银布匹,奇花异兽变成了玉颜墨鬓的美男子。
金银布匹还好说,直接退掉便是。奇花异兽,她有时会图个稀奇留在府里多看两眼赏玩两天,至于最后一种……
她每每严词拒绝,但架不住底下的人法子多。她一罚再罚,此事却屡禁不止。
燕戎生对她说的“不在少数”来了兴致,便赶忙给她倒酒让她详说。
江月明睇她一眼,无奈道:“瞧你又瞎凑热闹,这……这种事情有什么好打听的。”
她越是窘迫,燕戎生越是两眼放光。
“你快说快说,快教我这北疆的山野村妇长长这富贵之地风气开放的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