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反把裴安呛了一口,急道:“我,我没有!我与她之间清清白白!”
“哦。”
江月明答的不咸不淡,将他的衣领扯得更紧了,右手将落在他肩头的手杖缓缓抬高。
“停停停,停,”裴安猛地抬手将那手杖重新按回了自己的肩头,赔了个笑脸,“是我想躲她送来的簪花,又不好拂了她昨夜的面子,便与她就着鼓点跳了几步,把簪花送了回去……”
未容他一口气解释完,兜头又是一闷棍毫不留情地锤在了他的臂膀上。这一棍江月明打的尤其手黑,一棍下去差点没把他三魂七魄给敲出来。
“江安隐你……”
“好你个裴行之,你竟还笑的出来?懂些乐理便了不得是么,还敢去醉仙楼与舞姬共舞,就显着你了是罢!”
“说,为何去花楼!”
……
江月明也记不得教这登徒子挨了多少棍,打着打着便成了新账旧账一起算,最后实是打的手疼才收了动作。
她倒是未想到,被打的那个瞧着无大事,她这个打人的反倒累个半死。
江月明松了松手,与寻芳、燕戎生二人在二楼的雅轩中坐下,将那根缀着璀璨宝石的楠木手杖放在了手旁。
裴安从门口进来也想在桌前坐下,可江月明端着茶盏睇了他一眼,他便又知趣地站在了一旁。
燕戎生和寻芳方才在一旁回避,但却将热闹给瞧了个差不离,这会儿见状颇有些忍不住笑意。
寻芳问道:“这手杖贵人用的可还称手?”
“不错。”
江月明略一颔首,还是那般温雅可亲,绝无半分方才的骄蛮泼辣劲儿。
“那奴家便将这手杖送于贵人,还请贵人收下薄礼。”
一听这话,燕戎生乐得更是开心,而站在一旁的裴安脸色更是又差了几分。瞧着那根楠木手杖,似是觉得这身上又开始隐隐作痛。
江月明则是笑着道谢收下,余光瞥见裴安便还想再抬手补上两棍解气。
她知那是个绝世舞姬,但说到底也是个讨生活的,当时场合若拂了她的面子砸场,令人难堪耻笑不说,乐坊那掉在钱眼里的嬷嬷也轻易饶不得她。
但一想这二人曾共舞和鸣,她的这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
必得再想个法子讨回来。
江月明追问裴安去醉仙楼的缘由时,裴安连着挨了两三棍也不愿多言,只道:“你给我一些时间,教我来想想该如何与你讲。”
想到此处便瞧了裴安一眼,见裴安也正看着她。
江月明对他说道:“此事先到此为止,你且先去外头赁匹马回府去,教青伯来驾车。”
裴安知她心中介怀,也别无法子,只得应了声“好”。
燕戎生在一旁悄声问:“这事情你就这么罢了,不派人查查真假?再说他若不是心有企图,又怎会去那醉仙楼里?”
江月明则道:“不必,他的品行,我信得过。”
裴安相貌出众,身姿俊逸,莫说是府中的丫鬟,就连不少大家小姐们见了都心生喜欢,当他是秦王府的家生子,高价出银钱问她讨玩两日。
最高的价码,江月明记得是个县主给的,开口便要出千两黄金。
江月明自是不依,那县主便又加了两千黄金。
整整三千金,买他两日。
见她不肯,那县主还要将她的面首赠给她玩乐以示友好,搞得后来江月明一听和乐县主的名号便退避三舍。
江月明揉了揉脸,却也从未见过他哪日与旁的女子纠缠不清,还反倒与她缠个没完。
她在翰林院做编修时,有一年的乞巧节她未休沐,傍晚散值与他一同打马回府,即使两人有意绕开主街,他一路上却也不知被多少姑娘们抛了香囊香花。
姑娘们掩着帕子偷眼瞧他,他则十分淡然,眼神也未转一下,只是偶尔将恰巧抛进怀中的香什向姑娘轻轻抛回去,接着催马快走两步,从跟在她身侧不远改为与她并行。
像是在与扔花的姑娘们宣示什么似的。
江月明面上不做声,腿却故意夹了马肚,催照夜白走快些,将他甩在身后几步。
裴安见状便又驱马追上,偏要贴在她身侧同行。
江月明往左他便往左,她往右他还往左,两匹马儿几乎背贴着背挨在了一起。
眼见马儿行走间,两人的腿时不时能不小心碰到,似乎她再一动作就能立刻跨坐到他的马背上去,她便不满道:
“裴行之,你是不会驾马么,偏生要挤着我?”
眉如墨画的少年冲她朗而一笑,“在下虽善骑术,但奈何这两匹马儿非要同行,不信你瞧……”
一边与她说着,裴安的双手还松开了缰绳,只见他□□的马还是往照夜白身旁凑。
江月明默默向一旁扯了扯缰绳,将照夜白与他的赤焰拉开些距离。
他哪里是不善骑术,明明是会的很。
这时裴安又漫不经心地将马策了过来,还是那般言笑晏晏:“我读的书不多,但此时良辰美景倒教我想起《诗经》里头写的一句来。大人是翰林编修学识渊博,听听看我记的可对?它大抵是这么写的——”
于是江月明便听得他朗声道:“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
“安隐,你走那么快做甚?我话还未说完呢……”
远远逃开的江月明自是知下半段是什么——
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虽则如荼,匪我思且。
……
燕戎生和寻芳不知其中究竟,只闻江月明所言,不免心中默默扶额。
亏她俩方才还觉得这是个敢爱敢恨,不会向负心汉妥协之人,却未想到江月明就此罢手不问。
寻芳思索片晌,还是小声劝道:“贵人可千万要擦亮眼睛,莫要被人蒙骗了去。”
江月明莞尔:“好。”
裴安走前还是舍不得,便又回首瞧了江月明一眼,后者端茶敛目,静坐在席上,并未注意到他的目光。
江月明兀自思索着,到底是何种缘由能教裴安五六年如一日的守口如瓶。
这时她又想前晚裴安说的那句话来——
“如果有些事情的真相讲出来,也许会带来一些难以挽回的后果,你还会愿意知晓么?”
那夜她的答案是——
“我宁愿在知晓真相后痛苦,也不愿蒙在鼓里傻乐。”
若是寻常世家公子以她的权势有何不能接得,了不得便是让台谏那帮谏官参个私德有亏,竟强夺良家子弟做面首。
除非——
他的身份一旦揭晓,会给二人造成无法挽回的局面。
譬如,她怎么也接受不得,会赶他走。
他缘何会去醉仙楼,想来也与他的身份有关。想通此节,她反倒竟有几分不想探求了。
“行之。”她忽然出声喊他。
裴安停下脚步,只是低着眉回身,似是无言中期待着她能说些什么。
江月明张了张嘴,可话至嘴边,便只成了一句寻常叮嘱——
“路上多小心,下马时要慢些,莫要磕到腿。”
对于裴安这样身手矫健之人来说,这样的叮嘱略显多余。
可裴安倾耳听罢,却认真地应了一句“好”。
他面上无波无澜,瞧不出什么情绪,可再转身走时,那把挂在他腰间的长剑上,剑柄的赤穗随着他的步子一摇一扬,在他腰侧翻飞轻盈如蝶。
江月明慢慢地放下手中茶盏,目送着他走出茶舍,身影在楼下的巨大落地屏风前一拐便不见了。
她隐隐有一种预感。
这一次,裴行之会告诉她一切的答案。
“可是……江月明,你做好听到答案的准备了么?”
*
后来的半日,江月明便陪着燕戎生将京洛排的上号的铺子都逛了一个遍。两人从香铺逛到衣店,又从衣店游到卖首饰的铺子。
因得两人在书院时便习惯撇了丫鬟侍从游玩,拎着大包小摞又颇为不便,除了那些当即便想穿戴的衣物首饰,其他一并让店里包了送到府中去。
江月明将那根楠木手杖收入袖中,忽地看了看天色,问道:“长生,如今是几时了?”
燕戎生道:“约莫刚过申时,怎的了?”
“申时……”江月明听罢便挽着燕戎生的胳膊要走,“快走快走,他们要散值了,我俩快上清风楼避一避。”
“你怎的和做贼似的,他们散值关你何事?”
“自然是关紧的,我今日是与你出来游玩才这身打扮收拾,往日我可不是如此,打扮举止清淡得紧,时时注意分寸,连金饰都甚少穿戴。”
燕戎生当她大惊小怪,“昨夜我见你时,你怎穿的半分不显低调?”
“那是江某不才让圣上贬了官。这升官人人追捧,贬谪之身别人避之不及,又哪有人会问津,自是无人会到府上议事,那打扮定是要照着自己的喜好来。”
江月明平日哪敢像今日这般簪金着彩,衣裙色调是清一色的素净雅正,少用飞锦刺绣而多是流光暗纹,端的是温雅清贵,教人一瞧便是个两袖清风的好官,谁也别想将“惑乱朝堂”这个罪名扣在她头上。
但她终究不甚喜欢,她还是更偏好那些浅亮鲜活的颜色打扮,颇有太平富贵之气却不至流于俗艳。
燕戎生瞧着她,似是也能想象到她往日会作何打扮。
常言道:“由俭入奢易,由奢返俭难。”
江月明却是不一般。
燕戎生头次去落山城寻她时,找了两日都未果。
直到夕阳西下,她欲回云门时,远远瞧见金色的余晖中缓步踱来一人,那人身材高挑,手中正牵着匹毛色青黑的小毛驴,一身素袍朴拙无华,行走间袍袖风流。
她盯着那人竹冠上垂下的发带瞧了半晌,见那两根素绳上只简单的缀了两颗粗制的木珠。
若不是她瞧见自己便笑着招手,燕戎生简直难以相信眼前之人竟是江月明。
她那时震惊不已,便将身上带的所有银钱首饰一并塞给江月明,可她却一分也不要。
坐在那张与她极不相称,钉满补条的简陋木桌前,江月明将那堆珠玉宝翠推给了她,
“江某身上还是有些钱的,不必担心。”
“有多少钱?”
江月明给她比了个“五”。
“五,五十两?”燕戎生以为自己说少了。
江月明袖子一收,面上笑意更甚:
“多了,五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