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绩还未来得及听到回答,南蛮突袭边境,容鹿鸣点齐容家军精锐,立即走了。清晨还在弘文馆讲《通鉴》,卯时的书批,墨迹未干。
皇帝最疼爱的子侄,捧了书就要追她同去,被静妃着人拦下,扣在了弘文馆。
闻听此事,萧绩有些怒意,“传容止进宫,我要赐婚。”
“陛下……”静妃轻扯他衣袖,朝御前太监使了个眼色。“鹿鸣曾和臣妾说过,外忧未解,何以家为?”
静了片刻,萧绩想起,她的兄长容雅歌,也说过类似的话。由此赐婚之事暂且作罢。
一别至今,难道则儿也在念着她?他那时才多大!不可能,这不合礼数,萧绩不愿再想。
容鹿鸣这样的臣子,对,她更像个立于朝堂的臣子,而非相府高门内的庶出娘子。把她放在眼前最好,驯服便罢了,不驯的话,在深宫里,除掉她的方法多得是。
“那么,要赐给谁呢?”萧绩暗想,转动右手上的翡翠扳指,“刺杀老七的事,老三做得过分了。不如就赐了老七,也算是成全了他几许痴心?”
曾经的女讲郎和皇子,又差着这么些岁数,真逾矩啊,萧正则想。他自己一生未做过什么逾矩的事,被框在皇宫金黄的框子里直到今日。不如,就让他这个儿子肆意一回吧。
萧绩是了解儿子的,萧正则看上去谦和有礼,内里其实最是冷漠无情。说他心系容家庶女,若她外无容家依傍内无兵权在握,他又能心系些什么呢?
萧绩饮尽杯中物,这药茶尝在他嘴里,有鼓灰烬的味道。
宋桓想借求得赐婚拉拢老三,怎能让她如愿?自己和宋桓这种怨侣,在皇室之中,莫要有了吧。
萧正则是静妃养子,既无簪缨母族,亦无外戚之忧。容鹿鸣这柄利剑,就这样交给他吗?
自己只怕已时日无多了,萧绩想,可用这婚事试一试容家,也再磨一磨老七这把刀。而老三也并非一无是处,还有小九、小十……皇权的斗争就是如此残酷,只关欲望,无关情感。不到血肉模糊,怎知可将权柄交于谁手?
萧绩忽而想到他最心爱的二儿子,他和静妃唯一的孩子。片刻间的,心有悔意。心中唯二眷念的皆已逝去,念着静妃,他亦该善待养在她身侧的萧正则。
这婚就赐了吧,若不能制衡,便殉了容鹿鸣。不管是否真的心悦,也可叫萧正则知晓,王权必当孤独。
御前太监们承了口谕,分头去了三王府、七王府传旨。萧正昀、萧正则都跪地接了。
萧正昀解了禁足,觉得刺杀的事大概就算是结了,又庆幸又悔恨,怎么就没把萧正则了结了呢?他还得谋划其他机会!
萧正则谦恭地跪在床下,由御前太监和昙现一起搀了起来。
“昙现,为我更衣,我要进宫谢恩。”
看他气息恹恹的样子,御前太监继续道:“陛下还说,念在王爷病体未愈,谢恩之事可免。”
萧正则有气无力地笑了笑,差昙现送贵客出门。脚步声渐远,他收起病弱之态,立在回纹锦花格长窗前,修长俊挺,望向庭中花木。芳香阵阵,他低声对昙现说:“走,进宫。”
传来的口谕说是讲择日赐婚。可念及先前差点赐婚三王之事,他要尽快把这桩婚事定死。
特地挑了散朝时分,萧正则乘了肩舆入宫,斜靠了琥珀色镜花绫软垫,一路不断掩口短咳。前来问病者甚众,萧正则一一回了。昙现于一旁应道:“王爷说纵使伤重,也当亲自入宫谢陛下赐婚之恩。”
萧绩靠在太极殿暖阁的龙榻上,见萧正则由昙现扶着,缓缓走了进来,在他面前,谦恭地跪了。本是面如冠玉,此刻却苍白得不像话。
“起来吧,刚刚好了些,也不在府里将养着。”萧绩把侍从端来的药一口饮尽。
“儿臣当来,谢父皇赐婚。”萧正则稽首罢,方才让昙现扶自己起身。
圣旨尚未草拟,亦未支会容家。只是一时地怜他伤重,告知他赐婚的意图,好教他安心。没想到立刻就来谢恩了。
萧绩瞧着这个本以为不甚出众的儿子,突然想看看,他会怎样挥动容家这柄“利刃”?病势愈沉,他得在自己尚且清醒时处理好这些事。
“则儿,到父皇身边来。”萧正则往前挪了挪。
容家势大,如双刃之剑,把那庶女赐予你做个侧妃,也不算委屈。若有异动,也好处置了。”
萧正则闻言,有些讶异,但极快地掩饰住了。他缓缓站了起来,跪在萧绩面前,“父皇,儿臣愿以正妃之礼迎娶容家庶女。”
是情真意切,或是拉拢功臣?萧绩觉得自己在迟暮之时,还得再看几出好戏。
七王府的事处理罢,容大虎率容家近卫,日夜兼程,不过数日便归返容家军北境驻地。顾不上脱去便装、软甲,他先去主将帐中见了容雅歌。
他将一路事故一一对主将讲了。容雅歌未说话,刀凿斧刻般深邃俊朗的面容上,缓缓泛出个冷笑:心机深重的皇亲贵胄见过不少,可为达目的,连自己的生死都能算进去……普通人便罢了,生在皇家,这种不顾一切的疯狂恐出变乱。
他着容大虎退下休息,自己展了容家军特制的信笺,写信与容鹿鸣。
兄长的信,容鹿鸣一向珍惜地收着,唯这一封,她看毕便触着烛火点了,丢在黄铜的笔洗里焚尽。信上只一句:勿与七皇子牵扯。
信送来得很及时。数月后,容鹿鸣奉诏回京。
进了相府的月柏轩。她灭了烛火,推开龟背锦花格的门,立在庭院里,看月也看竹。竹影在她掌中摇晃,似有重量。
白管家带了一个亲信,挑灯夜来。
“少将军,裴妈妈闻听您归来,特地做了桂花糕送过来,请老奴一定送到您手上。”
夜色里,容鹿鸣笑了一笑,接过糕点,道了声:“有心了。”
白管家不再多言,行了礼便退下。事出反常必有异,他知晓少将军一定也觉察了。在他眼里,容鹿鸣不仅仅是相府的娘子,她的敏锐和才智,更像是相府里低调的谋士。
又点了灯,刚刚片刻的宁静被烛光驱走。容鹿鸣打开那红纸罩面的油纸包,新米的香、桂花蜜的香一齐扑了过来,容鹿鸣直想捏一块儿来尝,却见两摞米糕间夹着张纸条。她于是只得捏了纸条,一边自己笑自己,除了幼时被哥哥带来京中那次,她每次返京竟然都不算平顺。
这个时间传来的,多半不是好消息。容鹿鸣看着烛影,一时全然不想展信,只觉得倦。军功、世家都不过如同一声声宏旷巨响,听在旁人耳里,是锦绣重重的回音。听在她耳里,响过也便响过了。
她以小指挑开字条,该来的总会来。一行字跃入眼帘“赐婚皇子”。
裴妈妈的长子在容雅歌麾下,战场上曾被他救于敌军剑下。她女儿在宫中为尚宫,若宫中有关于容家的波澜,她总会借送糕饼为由,告知一二,以报容家厚恩。
受过容家军恩泽的人众多,许多人在有意无意之间成了容家的耳目。这无形的权力确实可惧,再加上累世公卿、军功显赫,朝廷对容家的忌惮恐怕更甚于异姓王。
连旁人都瞧得出,这赐婚是要拉了容家起波澜。容鹿鸣起身,走到山水纹的花窗下,看白玉棋盘上摆着的残棋,约略一想,正是一年前与哥哥手谈时未尽的局。
她坐下,从青釉棋坛里捻了颗白子,不落下,却是在紫檀的案子上轻轻磕。
“既然不嫁最好,那又何必嫁了?”她落下一子,心里默想,何时能与哥哥共尽此局?
见容鹿鸣夜深不眠,坐于棋盘之前。美盼捧了壶蒙顶甘露送来,秘色瓷莲花茶盏,她饮了一盏,觉得这京城里的贡茶清雅如软玉,却不如南境岩茶,浓香炽烈。局势不明,她得想个法子离开京城。
她又落了几子,把被吃掉的黑子攒在手心里玩儿。想到一别经年,哥哥一定早忘了这棋局。再见面的话,就骗他,说他输了。
如果能再见面的话。
屋里很静,听得滴漏声响如滚珠。容鹿鸣突然开口,对身旁的美盼说:“去相熟的药铺,制几颗丸剂。”她执笔把方子写给她。“立刻去,不要惊动其他人。”
七王府内,门口的六角宫灯亮得照眼。朱门紧紧闭着。
门内几重。鹿语湖里,月白睡莲俱已栖入湖底。侍卫们脚步轻轻,暗蓝的素绫袍里,皆着软甲,手按剑柄,看向四下的目光锐利极了。
萧正则亦未寝,坐在书斋的金丝楠书案前读一本《通鉴》。极老旧的书了,编缀书页的牛皮绳断了又换,换了再断。
昙现想:这几本书,王爷怕是都能背下来了吧,特别是其中的批注。这些书是当年容讲郎为弘文馆编的,所有批注皆由她手书。当年她突然返回南境,她这份手稿被萧正则悄悄收了,一直放在镶了螺钿的髹漆盒子里,常常翻读,却不许别人碰。
暗卫悄然而至,挑了帘子侧身进来。
萧正则仍是看着书,问道:“丞相府可有异动?”
“回王爷的话,有个侍女刚刚出府,去了那家药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