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板覆过雨,能见着缝隙间的杂草愈加青翠,崔洝辰穿过它们加紧脚步赶往马军司。
季陵早已卸去兵服,在营房里冲了个凉回来,一个人斜依软塌上叠着腿晃着扇子半磕着眼皮。
“我对邺京的酒肆不熟,就让人在流月居订了个位置,”崔洝辰敞着门,让雨后清爽的风灌到屋内,“还没问你意思,现下要换还来得及。”
“流月居的掌柜是个实在人,做的菜也地道,只是见着我难免又要问上陶岳几句,”季陵起身整理了下宽袍,从椅背上扯过束腰围了上去,慢慢说,“那是个寡妇,她夫君战死多年,后来陶岳给她看过两年的铺子,俩人吧,一个有情一个无意,错过了。这个蠢笨况且不解风情的呆瓜,生生误了段好姻缘。”
崔洝辰等着人梳理完毕,说:“有这层关系在,也不会不地道,收拾好了,就走吧。”
天色已暗,奎隆合手立在酒肆门外的长灯下四处张望,见到崔洝辰策马而来,赶紧迎了上去,只是见着季陵时,怔楞了下。
三人前后走了进去,掌柜丁香风风火火靠了过来,一见季陵正待张嘴,被他一个眼神堵了回去,丁香会心一笑,领着人去了雅间。
将人领入座后,丁香便关了门,在外面候着。
不一会季陵出门来,他扶着廊拦,先声夺人说:“陶岳出了远门,这一时半会回不来,要是哪日回来了,我绑也给你绑到跟前。”
“臭小子!回来没好好跟我聚聚,净惦记整事,寡妇门前多是非,真要这么干了传出去我这张脸还要不要了?”丁香红着脸给了季陵后背一记虚拳,看了一眼房门问,“怎么回事啊?看着不像是寻常人家。”
“你说你这么好的眼力劲,怎么就瞧上陶岳了?呐,里面那个老头,好酒,吃了京城好多馆子都觉着掺了水,”季陵指了指门,倚栏挤眉说,“我给他拍胸脯保证咱流月居那绝对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怎样?丁掌柜,不会舍不得私货吧?”
“咱们有些日子没见着面了,你倒是学会了门缝里面瞧人,好酒是吧?海了去了,再给你弄俩机灵的姐儿一边一个,整足你的牌面,”丁香捏着丝绢挡着嘴说,“只是我记得这桌的客人晌午来时点了一桌子甜食,你不是最厌恶那个么?换口味了?”
甫威都是按自个主君喜好先点菜,让人来时不至于空等。季陵抱臂瞟着楼下众人大快朵颐,扯起唇角说:“生人哪懂怎么点菜?再来,又没有我家丁掌柜贴心,你上几道大菜,给他们开开眼。”
丁香呲笑点头正准备下楼,季陵拉了下她衣袂小声道:“要最机灵的姐儿,一个就够了,陪着那个年长的就成,另外那个有毛病,挨到姑娘就冒疹子。”
这毛病倒是少见,但是丁香没多问,回首笑着在季陵膀子上又抡了一拳以示了然。
位置挑得不错,西窗枕着护城河,入夏自然凉。
奎隆在桌案前拱手笑说:“四郎君眼光独好,这儿是个纳凉的好去处。”
“还是个吃酒的好地头,”崔洝辰温笑说,“今儿不当差,是否误了奎大人的事?”
那堆册子若照昨日那般审下来,倒是出不了什么差池,奎隆私下都过了一遍才敢放心大胆的出来应约。
奎隆自行先斟一盏,给崔洝辰满上后说:“无妨,我已向二位大人讨了些空闲,四郎君能约下官,蓬荜生辉岂有推脱之理?”
他平日不得机缘亲近安平王这一拨,面前的理郡王虽不入仕却挨着南俞朝廷举足轻重的文臣武将,董襄不靠近不代表他碰不得,机遇难得,需得卖力示好。
季陵进来时,崔洝辰正端着酒,奎隆也端着酒隔着桌案望了过来,笑问:“还未知这位是?”
崔洝辰放下没入口的酒盏,向他招招手,待人近了身伸手把住人手腕拉坐下来,说:“本人体己,季公子。”
体己?!奎隆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他是万万没想到,崔洝辰那样的风评气度居然能好这口!
“果真是金风玉露,与四郎君并肩,这邺京都再无颜色了,”奎隆赶紧回神,捞过空着的酒盏打算给季陵也斟上一份,说,“季公子一道来,今日咱们便来个不醉不归。”
崔洝辰摁住壶颈,笑道:“他近日身子不爽,还是算了,”
“慢些来,就这几样小点,如何能给贵客下酒,”季陵笑得天真无邪,慢悠悠的整理了下膝上的袍角,把崔洝辰的酒挪到自个跟前说,“适才添了几样小菜给大人助助酒兴。”
“哎呀,四郎君,瞧瞧!这岂止是体己?季公子对谁怕是都体至入微吧!”奎隆马屁拍得手到擒来,“也就四郎君有这般神遇,能遇得季公子这等妙人。”
季陵就着这话抬头将手头的酒一口闷尽,崔洝辰来不及拦,于是在他腿上拍了拍,侧过身对奎隆说:“这算得什么?奎大人与董大人比肩朝堂,乃天子的肱骨良臣,这才是人人称道的蓝颜知己。”
奎隆顿了一下,面露尴尬,崔洝辰瞄过去,状似不解问:“怎了?莫非是,我说得不合适?”
奎隆恢复常色说:“非也,只是董大人高风亮节,小官实难高攀,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奎大人过谦了,”崔洝辰笑了笑,不在此纠缠,捏酒道,“前些日子不得空,让奎大人好等,我先提一盏。”
“都讲好待会陪我赏月,吃醉了难不成我扛着你去?我可扛不动,”季陵从他手里夺过酒盏一口灌下,娇笑的望着奎隆说,“在下是粗人,不懂礼数章法,奎大人......不要怪罪哦。”
崔洝辰近身搂了搂季陵,宠溺说:“你呀,敛着点,叫奎大人要怎想?拿趣了不是?”
搭个戏台就上这事根本无需操练,临时写戏本二人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这一出浓情蜜意唱得奎大人堵满了嗓子眼。
满脑子都是礼义廉耻的奎隆,这才切切实实体会这个体己是怎么个体己,讪讪笑应:“无妨,无妨,吃酒么,敞怀得了尽兴就是了。”
有人叩门,季陵自崔洝辰肩头坐直唤了声:“进来吧。”
人还没进门,季陵赶紧回了身,也不是怕被丁掌柜看到,实在是为了避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会拉着他唠叨个没完就头大了。
丁香领着两名妙龄女子进来,其中一名艺姬怀抱琵琶,向三人见过礼后,丁掌柜领着其中一人坐到奎隆边上,待到告退时隐秘地向季陵眨了眨眼。
艺姬走至案侧屏风处,拂衫伸酥手轻轻拨弄琴弦。
“这,这,”奎隆对身侧有女子是乎颇难适应,拱手对崔洝辰说,“斟酒这些小事,下官来便好,实在无需另唤她人,再则家有悍妻……”
“奎大人想哪儿去了,流月居是正儿八经的酒肆,”季陵喝了酒,借着劲放开了媚,掩嘴笑说,“你要是拿银子要妓子作陪,这掌柜都得将我们撵出去。既然出来吃酒,就不必浪费功夫在斟酒上,好歹大人也是二品大员,竟不习惯与人作陪,奎大娘子真是好生厉害啊。”
“这张嘴,”崔洝辰勾过他的面颊用拇指抹过他溢酒的唇,指间枭羽触感冰凉,训得轻柔,“不得无礼。”
季陵被碰到上了脸,又轻又慢地笑了下,便收住了话头不开腔。
“私宴,不忌,不拘俗礼,”奎隆连忙罢手说,“季公子明眸皓齿,让这酒都分外得趣,实乃可遇不可求啊。”
陪侍女子娇俏起身,柔柔弱弱地捏过酒壶,给身边的奎隆斟满,美眸流转又看了回来,盈盈说:“好酒配英豪,大人一看就是大能之人,尝尝这酒是不是配得上?”
季陵扶腮指了指女子纤指中的酒盏说:“这可是掌柜的私家酿藏,奎大人的可遇不可求在这儿呢,试下吧?”
本来还在迟疑的奎隆,闻言接过酒盏一饮而尽,惊叹:“果真是佳酿,还是季公子见多识广,日后别忘了多多引荐啊。”
“那是自然,只怕大人瞧不上我等无名小卒的边角野食,”季陵难得自谦上了,眯着眼干脆过足瘾,“京城皇家赏赐下来的,那都是寻常百姓不曾见过的稀罕物件,其中怎会少了珍馐佳肴,还望大人也跟鄙人分享一二,哪怕是尝个鲜呢?”
崔洝辰给听笑了,季陵往后能吃到新鲜货比起奎隆只会多不会少,除了自己日常投食外,王府里边几位夫人们都商量着拣好的给他留,甚至许谬那都提过几嘴说有好吃好喝的拉上他,连平时的零嘴怕是都能被崔煜然和陈余铭给包圆了,要不是受伤后要顾忌,还不知能扩充成什么模样见人。
崔洝辰转头颔首浅浅叹息了下,捏了捏季陵还是有些微微发腮的脸帮子说:“不是紧着不让你吃,多少还是要压制一下,万一变成了球像是换了一个人,免不得日后有人讲我朝三暮□□流成性。”
奎隆又被斟上了一盏酒,可他觉得酒忽然就不香了,还带点酸味,但他还是端起酸味四溢的酒敬向崔洝辰说:“四郎君乃世间翘楚,即便风流也是在情理之中,这天下千娇百媚的绝色各有各香,总归都是为着郡王爷这般拔世的才俊才肯展颜。”
这酒劲也太大了,大到奎隆都瞧不清楚对面俩人脸色是什么样的。
女子绕案给崔洝辰斟上酒,却没有给季陵斟满,又抵着奎隆的盏底上抬说:“大人呐,酒才是梦里酥香柔肠,吃完了它谁都不欠风流债。”
季陵将跟前的酒盏递到崔洝辰嘴边,阴笑着说:“风流才子,来,万别误了这响当当的名头。”
崔洝辰怔了下,片刻后搂他在怀,坏笑说:“往后会不会风流尚且难明,不过嘛,现下是当得上的,我若吃了它,就全当是你愿意应承我了。”
嗯?什么?
还未等季陵反应过来,崔洝辰就着他的手腕将酒吞了下去,在他面前抖了抖,示意一滴不剩。
季陵看着空了的酒盏一脸茫然……
琵琶小调,圆案酒香,推杯换盏,软语柔肠,这厢你来我往,那头刑狱大牢也没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