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陵没四郎君那样的好腰,圈在椅子里久了,浑身发酸,不得不撑起来揉把腰。
“这身子骨得练练,”崔洝辰跟着他起了身说,“今日我接你下职,指挥使那边顺道我得先去给煜然告个假,明日他是来不了了,一会还得去先生那厢呆上片刻,算起来时辰也差不多。”
“到底是王爷心慈手软还是你弟皮实扛揍啊,”季陵转了转细腰,蹙眉说,“我以为怎么着也得小半月呢。”
崔洝辰很自然地拉过他的手,将扇子递到他掌心中说:“父亲懒得下这个手,是大夫人亲自动的,就算是皮开肉绽也不会让他呆在府里借机享清闲,爬......也得爬过来签牌子。”
“鄙人甚感遗憾,”季陵抓着扇子的手没来由的觉着烫,掩饰性的拍着腰,倍感失落,“王府是静下来了,我这儿却又要水深火热,明日干脆我也告个假,吃饱饮足睡个安稳觉。”
“寻常由头是定然不批的,”崔洝辰挑了挑眉,出起主意,“要么就说你昨夜劳累过度,腰力不支需要卧榻补眠?这由头,我想他应当勉强能应允。”
季陵红着脸看着窗外,催促说:“怎么需要卧榻休养的人不是你?再多言,指挥使都去校场盯训了,你还得多费工夫寻人。”
“好,”崔洝辰走近他,迅速的抚了下他的脸颊收手,轻声说,“等我。”
不等人有所反应,崔洝辰立即转身走了出去。
时至未时,程恩兆在一大摞折子公文里头不得歇,冰鉴搁在一旁将火辣的室温拉下来不少,再开了门窗透风,好歹是叫身子骨有了熬的力气。
李道林奉旨刚提了一盅八宝莲子羹过来,却不带走一本奏疏,程恩兆有督政劝导天子之责,无奈永禄帝以‘朕体乏难支,望程卿多代劳几日,’推脱了过来。
崔洝辰无权批阅这些册本,又无法眼看着先生就这么熬到油尽灯枯,他端坐在先生对面将册子一本本过目一遍,又分门别类的码在身侧,紧急待处理的另外挑了出来,过于平淡无需费心力的则用纸条作签填上部门的封底,轻轻的并列在案上说:“这些发回各部自行便能处理好,先生实在太过操劳,六部尚书理应反拨一些的。”
“吏部考功在即,各司官员都谨慎至微,之前能办的差现下都担心自个办砸了,”程恩兆将手中的册子甩在案上,面色不愉说,“个个都是精明的主,尽拣功高事简的办。周文升的案子拖着到底也是给这些人壮了胆,皆以为握住了龙脉。”
“大抵是看着官汐交叠估摸有空隙可钻才如此,想要抑制也是容易的事,先生是馆职脊檩,”崔洝辰一边看册子一边说,“若在圣体欠安之时大刀阔斧,难免让人质疑用心。”
程恩兆微微摇头,伸手从边上抽出一份册子递给崔洝辰:“你再看看这个。”
崔洝辰起身双手接过,翻开仔细看完后吸气道:“怎会......”
“这是午时收到郡守康域的奏报,”程恩兆撑在案上的手指细细的颤着,声音随即沉了下来,“他一个被罚没家产的人哪有什么钱财让人惦记,也就在蛮荒之地才会如此饥不择食。”
“喂毒?陆公一家上下没留活口。”这事太过突然,崔洝辰顿时失神,半晌后再次细阅奏报,读出郡守罗列的罪条,“谋财害命......”
“贼人已经收押,倒是供认不讳,康域快手便斩了,”程恩兆说:“天气炎热,尸身不宜长久运送,我已命人加急传令就地安葬。”
崔洝辰垂下眼睑,总觉得哪个地方不对劲,但一时思索不出来,于是沉声道:“陆公是?定人,自入仕起熬资三十余载,一生清廉,竟然不得善终。”
“牌位会带回来的,”程恩兆也深感无力,“唯一宽慰的是一家人至死都不曾分离,他怕是对这个朝廷都已是失望透顶。”
“先生,”崔洝辰攥紧册子,“我曾对陆大人说,父亲还等他安然归来,不曾想落得如此下场。”
“有善有恶,有正也有邪,既然都是凡夫俗子,自然难逃人心百态,”程恩兆看着他说,“自古邪不压正,有时也不得不付出些代偿的,事已至此,只得先将后事办完。”
崔洝辰强行掩下心绪,忽然想起什么赶紧问:“陆公一行带走了两名家仆,也在其中么?”
程恩兆想了想说:“报上来的是五人,陆世昌人丁单薄一家也就四口那就是少了一人。”
崔洝辰抿唇低声问:“通报的人现在何处?”
程恩兆招手让差役去叫人,经过盘问得知,死的是名年纪尚轻的小厮,崔洝辰才暗自松了口气。
既然那个人还没死,那就暂且先瞒着,季陵平日不喜扎堆结交,一时半会应当不能知晓。
崔洝辰唤道:“来人。”
门一开,亲卫挎着刀走了进来,单膝跪地应道:“主君!”
甫威又对程恩兆跪礼:“卑职拜见中书令。”
崔洝辰转头命道:“去查侥幸脱逃的陆大人那名家仆现在何处?寻到了,就带回来。”
“是。”亲卫领命告退。
程恩兆不解问:“这人要紧?”
“嗯,他是季营务的兄长,”崔洝辰颔首说,“万幸他不在其中,否则季陵就真成了无根之草。依他的性子,若是知道了,必定不顾一切跑去戍边寻人,找着便罢,找不着,他该不痛快了,我想,还不如等有了结果带给他。”
“倒是替他想得挺多,你要过手,那这事我也就不在朝堂多言。”程恩兆拨过册子继续翻阅,埋头说,“今日皇上气色好了不少,或许真是暑热郁结以至体乏。”
崔洝辰将手中册子轻缓的搁在案上:“涉及圣体康健,断不能掉以轻心,还是谨慎些为好。”
程恩兆说:“胡太医明日就回来了,待诊完再讲吧。”
冰已渐渐融成了了水,热气又上来了些,随侍的差役将冰鉴重新换置了冰块再抱了上来。
崔洝辰望着明显高于其他分摞的册子问:“赵尚书现下已经不管事了么?”
程恩兆叹道:“他这人办事的心有没有在,尚且不论,反正余力不足是显而易见的,六部尚书就属他最为年长,老胳膊老腿的动不了啰,早点歇着也好,你瞧这礼部都是跑腿扯嗓门的活,勉强不得。”
崔洝辰心知肚明这差事最后只会落到二哥头上,便不再多问,挪过那一摞册子重新翻看起来,能解决的他都夹张条子,里面做了注解,好让二哥到时能省点力。
“你当真不考虑入朝效力?”程恩兆看着他握着笔,抬眉说,“王爷也舍得珠玉蒙尘?你心里清楚,就算是皇亲国戚若无功绩,往后在众家兄弟间甚难出头,你......”
“我跟随先生多年,先生是明白的,”他恭身礼道,“昭离,至始至终都志不在此。”
程恩兆摇头:“可你从未觅得良归,人不可无志,平白人世走这么一遭。”
崔洝辰淡淡笑起来:“以前没有,现在有了。”
程恩兆才留意到他看着长大的小子,俊朗的眉眼里多了许多往昔不曾见过的笃定和温情。
他奇问:“这是遇着事还是遇着人了?”
崔洝辰扫着公务,敞快道:“回先生,的确是遇着人了。”
毕竟是跟在身边那么多年的人,师徒两默契的对视一眼,随即相互报之一笑。
崔洝辰合上册子说:“先生既已猜到,那我就不再赘述,往日不懂,现在我想求只归南雁,如今是时日不对,它若不归,那就自个去寻了。”
程恩兆继续执笔:“好物不易得,好事需多磨,是不是这个理?”
崔洝辰微微颔首:“是。”
方才还辉撒满堂的艳阳瞬间没了踪迹,一个屋子忽然暗了下来,差役连忙掌起灯,片刻雷声卷带着疾风骤雨促然而至。
门外的芭蕉和房檐在噼啪作响,屋内俩人不约而同的望了望窗外。
崔洝辰移过最后一摞文册才发现案上早摆了一份青瓷盅,他说:“羹汤凉了,我唤人去复热下吧。”
“不必了,”程恩兆摇了摇手,头也不抬说,“皇上若真体恤,岂是羹肴之事,六王虽狂妄自大,野心勃勃,但他也实打实的辅佐先帝稳住了这片疆土,先帝将六王托付给你父亲和九王,想必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可雏鸟展翅翱翔天地却非易事啊。”
“祖父当年是自行披甲于尸山血海中建立的大南俞,几位王叔也都是骁勇善战的猛将,”崔洝辰盯着窗外的昏暗说,“那时举目朝堂,全都是血气滚滚不惧生死的秉正言臣和铁骨铮铮宁折不弯的沙场汉子,父亲上朝归来,无一日不是意气风发。我与先生游廊穿堂,听的都是凯歌高亢,所谈也离不开逐鹿封疆。”
程恩兆垂目,叹息说:“秋冬有更迭时,我握着这支笔只觉千斤沉,唯惧死后无颜面对先帝与列祖列宗。”
“先生,”崔洝辰转首躬身宽慰说,“南俞不缺精忠报国的好儿郎,朝纲法度亦非随意能让人践踏。”
程恩兆转头轻叹:“可惜啊,难得的其中之一只顾着自个的儿女情长。”
这话又绕回来了,崔洝辰无奈的跟着叹了口气,说:“顾好小家也算是添砖加瓦了吧。”
‘人个有志’四个字程恩兆懂,崔台敬更是清楚,他将几个儿子各司其位唯独不对崔洝辰多言,那是给够了宽解和体恤。
一晃两个时辰过去,雨势也收了,事务也办得差不多,崔洝辰才起身请辞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