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宋景行远行垓下四年,盛泊兴不是没想过去找他,有时放马南山,小王爷会陡然生出策马急行去见某个人的想法……盛泊兴并不是止步不前犹豫踌躇的人,他之所以没动身单纯因为不愿意。
说来可笑,他思念宋景行,担心宋景行,渴望宋景行,却不愿意去见宋景行。
……这世上是有那么一些人的,他们彼此相爱,也彼此为难,他们并不合适。而最让人扼腕的是他们自己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他们并不合适。
……
“为什么不去?垓下就那么吸引你吗?还是宋大公子两袖清风,看不上本王行贿阿谀的那一套?!” 盛泊兴的脸凑的更近了,而且还吼的很大声,宋景行觉得是有口水喷在自己脸上的……
可是啊,垓下那么苦他为什么不去芜州呢?
“盛弋,如果我其实是个伪君子,你还会喜欢我吗?” ……盛泊兴要气疯了!他都怼在宋景行眼前了宋景行还是顾左右而言它!是真以为自己不会打折他的腿?! 恃宠而骄的不分场合!
“我知道你最开始是因为所谓的君子风骨才喜欢我的。”宋景行抬手扒着盛泊兴的肩膀坐起身,又在身后垫了个枕头,给自己枯木般的老腰送了个温暖。“但其实我不是,我是个伪君子。盛弋,你知道为什么在垓下那种遍地枯骨的地方,从没听说有发配的犯人逃出来吗?”
……
因为逃不出来。
洋帝改道苏阳时工部侍郎宇文恺曾上书,若将苏阳和大霸的水都引入垓下会引发漠水上逆,造成垓下洪灾。洋帝得知此事颇为遗憾,请当时的国师为垓下百姓祈福了三天三夜。
而后苏阳河水继续引流。
宇文恺连夜上书奏请无效,遂联合工部尚书,户部尚书,礼部尚书,右丞相共同为民请命,想在垓下建十五道水坝阻挡漠水……洋帝以国库不足为由拒了,尚书们不肯死心,仍想救民于水火,于是各自掏腰包,卖家财,向王公贵族,士农工商征捐款。那时的大禹虽历经王族战乱与昏君苛税,却仍旧欣欣有向荣意,民间尚存星火,何况王公。东海卢家捐了白银五千万两凑齐了建大坝的钱。
洋帝深受感动,封宇文恺做了靖越侯,架空了一起请命的五位官员,随后堂而皇之的将一分一毛凑齐的公款挪出来建了他心心念念的大行宫……靖越侯得知此事后不日便无疾而终……
当然洋帝也并非全无良心,他为垓下建造了三堵万仞城墙顺手将肆虐的洪水和垓下百姓关在了一起。既省了钱,又没人会乱传谣言,一石二鸟,堪称完美!
没人知道期待着雄伟绝世的水坝的垓下百姓见到万仞城墙时的心情。总之洋帝是非常开心的。百姓嘛,一茬接一茬,总会有的,大行宫可未必!
……
没见过垓下城墙的人总会奇怪,一堵墙而已,拦的下死物还拦的下活人吗?只能说,设计城墙的人是个不输宇文恺的天才。天才开新立异建了一扇只能从外向里推开却不能从里向外拉开的大门,机关的机栝镶在门外,用的是锻造重弩的青金铁。
垓下的城墙自建立起就只会在一种情况下打开。
“只有上逆的漠水能冲开被青金铁镶嵌的城门。你现在知道我是怎么进的垓下了吗?” 夜色很深又没有烛火,宋景行的眼睛不可能会自然发光,它融于夜色,带着盛泊兴一同下坠。“什么?”他听见自己这样问。
“凡是发配垓下的犯人都会被送到漠水,在漠水上逆汇入垓下时随水冲进垓下,不问死活。我见到过钟大人,在漠水冲过来的时候。” 宋景行是不信命的——从前不信。
他一直认为若有凌云志敢笑黄巢军,但摄政王和阉党教会他什么是权倾朝野颠倒黑白。他也一直觉得光明磊落者当不堕深渊,但现实是宋景行随师入垓下境内不足半日就遇见了漠水上逆……滔天洪水奔涌而来前只是极细极白的一条线,浪涛声如狂风卷刃,宋景行听见了风怒。
一直跟在发配队伍后的钟大人正和押送军官讨价还价,想尽量多赚些钱。空气又湿又潮,宋景行盯着极远处的细线,莫名觉得恐慌。他问梅常侍那是什么,梅常侍眯着眼睛极力远眺,然后他说 “景行你快走!!”梅常侍狠狠推了一把宋景行,那是宋景行第一次见到老师失态……随后他听见随行军官骂了句脏话,边喊边跑,他喊 “漠水上逆了!”
盛泊兴贿赂的官员叫什么宋景行忘了,只记得他姓钟,钟大人带了匹驼银子的马,马背负重带不动第二个人……眼看怒涛卷狼滚滚而来,军官四散奔逃,钟大人终于卸下了马上的银子,他说“只能再带一个人,宋大人你上来吧。”
……
宋景行上了马,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丢下他的老师——从前从没想过。
钟大人策马前拽下了宋景行的腰佩,宋景行回头看了一眼他的老师。洪水来临前天总是格外的阴,梅常侍穿着囚服戴着镣铐,看向远处,他的目光那么远却那么绵长……
宋景行听见了钟声……姑射观的钟声。
书上说当你看见洪水的时候,其实已经逃不掉了。
书上说的对。
……
苟且偷生的宋景行被洪水迎面拍下马,垓下城墙前是一望无际的荒原,宋景行于是知道那荒原全是被洪水冲刷洗劫而成。
钟大人叫宋景行的名字,他至少要把宋景行带走,但宋景行不仅没抓住他,甚至还松开了他的手……在浑浊不堪的洪水中宋景行最终抓住了捆束梅常侍的镣铐,并在心里对盛泊兴说对不起。
他知道钟大人为什么来,也可以想象盛泊兴为此花费了多少,可是很抱歉啊,那匹马只能再带一个人。
口口相传的英雄故事中总有那么一位一往无前逆行而上的人,他们的天生就可以无畏英勇,虽千万人吾往矣。至于那些转身逃跑却又最终折返的人,他们的勇气不是勇气,他们的愧疚烙印在身。
他们有罪。
……
宋景行再睁开眼时已经是在垓下城内了,他躺着的地方是一处浅滩,泥水过膝浸着他的膝盖冰凉。有那么一瞬间他不知今是何世不知身是何人,与世隔绝的地方未必是桃花源啊……
垓下是什么样的呢?
遍地枯骨?处处饿殍?没有那么夸张啦,不论在哪里你永远可以相信人性——那该死的人性。
“垓下是有秩序的地方,最原始的那种秩序。”适应了黑暗之后,宋景行发现他可以看见盛泊兴眼里的自己,真漂亮——那双看着自己的眼睛。
“是什么样的。垓下。”盛泊兴说话不喷火了,还有点哑。宋景行想让他喝口水润润喉。
“你想听吗?嗯……从哪说起呢?哦,对了,老师过世了,他受了刑身上本来就不好,没几天就染了风寒。我垓下没有医馆,也没有药房,老师只是染了风寒,可他们却要我就地把老师埋了,那时候老师还活着吃些药或许就好了,可没人救他…… 后来我知道了,在垓下生了病就去死,死了就地埋掉,等着下次漠水上逆顺水冲走从此泯灭。垓下也没有客栈,其实垓下连房子也没有,洪灾多发,他们都不建房子的。垓下……细说起来垓下其实什么都没有。” 宋景行握住盛泊兴抓他衣领的手,“不累吗?先松手吧,喝口水吗?”
他怎么能说的这么温柔?
“宋景行。”盛泊兴现在是不抵抗的,他的手被一点点掰开,攥的时间久了指节有些僵硬,“你怎么样。” “我还好吧,你知道我力气大,都什么都做得不错。老师走后我自己吃饱全家不饿还挺轻松的。” 宋景行的性格是不允许他向谁哭诉的,盛泊兴知道,他说还好就是一点儿也不好,就是很难,就是很苦。他感觉到宋景行在揉他的手指安抚似的。
“还有呢?”盛泊兴问,他觉得宋景行就像一只闷葫芦,他敲敲打打半天才不痛不痒的回给他几个音节。“还有……就没什么了,剩下的都是些小事,不值一提。”宋景行是不想让盛泊兴难过的,就像得知盛泊兴误以为他一直在芜洲时,他选择不拆穿……苦难是他自己的,而与旁人无关。
“我想听。” 盛泊兴低下头,用自己的额头触碰宋景行的,他觉得累了,或许不是累,可那种浑身酸涩,心脏钝痛的感觉是在特别累的时候才会有的。
……我想知道你的苦难,想听闻你言疼痛,不是怜惜你,是在怨恨自己 。
“那我给你讲讲在夜潭捞鱼的事儿吧。” 宋景行伸长手臂去搂盛泊兴,顺着他微微凸出的脊骨一节一节的抚摸,“夜潭很大,漠水褪去后会留下很多鱼,垓下很难种粮食我们都是吃鱼的。”宋景行的思辨一直很好,话术也是一流,被他一张嘴辩的无话可说的人数不胜数。但现在他说话却颠三倒四,毫无逻辑……丢脸啊!
宋景行把自己说乐了,他仰起头蹭盛泊兴的鼻尖儿,“没关系的,都没关系的。” 他们耳鬓厮磨,盛泊兴却如临深渊…… 夜潭会冷吗?你又能干什么苦活呢?有摔倒过吗?受伤呢?疼的时候有人陪你吗?你什么都不说,我就什么也想不到了吗?
宋景行宁愿盛泊兴瞎想。
夜潭的确很大,哪里中心是水外围是沼泽地,浅处有半人高,深的地方有十数米深。在夜潭捞鱼,是要人命的活。
那些在垓下成群结队拉帮结伙的人会雇佣宋景行这样落单的,给你一个栓了绳子的箩筐,不装满不让上去。要是在你装满一筐鱼之前陷进了沼泽里他们就把鱼拉回去,把你留下。
夜潭很冷,夏天也冷。漠水上逆是不分白天夜晚的,宋景行记得最深的一次是在冬天,下午涨水半夜退潮,他们被叫醒去捞鱼。那时夜潭上结了一层薄冰壳,一脚踩进泥水里觉得下半身都冻住了。他陷在里面动不了,岸上看着的人就拿石头砸他,问他死没死,没死就干活。
宋景行力气比别人都大,干的就格外多。除了捞鱼他还得搭粮仓,粮仓里都是鱼,鱼越多就能吸引越多的人加入,就能睡到女人,就能骑在别人头上。
在垓下建房子很难,垓下的土早被水冲软了,地基打不牢,基本每个月都要重修一次粮仓,不然它要塌。宋景行是负责扛梁柱的人,一根房梁他自己就扛的起来,扛起来支在粮仓里,撑着那些要倒的梁柱。
扛房梁也很危险,宋景行曾经被自己的梁柱砸过 ,砸在腰上,要了他半条命。
你要是说不想加入这些帮派也是不行的,会挨揍,会被打死。
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难的事,于宋景行而言最难的是刚到该下的前三个月,梅常侍逝世。梅师染了风寒没几天就开始发烧,周围人都说他没救了,让宋景行埋了,免的起疫病。
宋景行不肯,没有药,宋景行想至少给老师吃点好的,本来想给老师煮鱼汤喝,但他既没有鱼又没处生火。有人叫他加入自己的帮派就可以要到鱼。宋景行就加入了,他还没干活只能先欠着,预支了一个月的鱼天天给梅常侍熬汤。
周围人开始还劝他,说他白费功夫,后来就都懒得管了。那时候梅常侍已经烧糊涂了,很少有清醒的时间,宋景行每晚都搂着梅常侍睡,摸着他老师一天比一天瘦的枯骨像抱着计时的阎王爷。
梅常侍最后一次清醒是在晚上,他咳的厉害,宋景行借了口干净水喂他。一代大儒早瘦的脱了人形,他一开始张嘴说话发不出声来,咿咿呀呀的像失了语。宋景行边哭边问老师怎么了,梅常侍好半天才找出说话的方式,他想拍宋景行的肩膀,但抬不起手来,只能很轻微的抖。他说“没关系的。”
四个字却耗尽了梅常侍的一生……
他很快陷入混沌又烧起来,再说不出别的话了。
第二天宋景行去找人借鱼,路走到一半却猛的想回头,等他奔回去却看见周围那些人正在埋他的老师……他的老师还没咽气啊!你们知道他是谁吗?!你们知道他都干了什么吗?!
梅常侍是在宋景行怀里咽气的,一群人围着要宋景行把人埋了。宋景行抱着梅常侍的尸身犹如怀抱白骨。他枯坐半日终于起身,他说“让我为老师哭丧七日。”
昏聩的朝廷让宋景行对家国失了心,垓下的冷漠让他对百姓失了心。
那一年,宋景行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