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午时,衿浣派众宗门弟子聚在汀烛大殿内商议了些事。
人群散去后,李睢清独自一人走在最前面。
罗裙落在雪地,拖出一道长痕。
她的脚印整齐印在其中,步子有些沉重。
浅紫霓裳笼住十指,轻云握在左边,身后有脚步声渐渐逼近,其间还夹杂着李凌昀急切的心声。
掌心不自觉地往上滑动,一路摸到了剑柄处才停下。
他在心中大声喊着自己的名字。
睢清师姐怎么走得这般快。
她不动声色地,又将步子迈得大了些,却很快被李凌昀小跑着追上。
宽厚的手掌轻轻拉过她的手,他在嘴边唤:“师姐,你等等我嘛。”
她的衣裳很薄,能清楚感受到他掌间的茧子,正磨得她手腕有些发痒。
对上他适才哭过的一双眼,可怜兮兮地垂着眉,撇着嘴问她:“师姐,我并不想上去的,可爹执意要我……师姐,我理解你的担心,可我现在已经很厉害了,能不能相信我一次嘛?”
他竖起一根手指比在唇前,双眼仍旧通红。
师姐眼中的霜雪是他融化不掉的极寒,即便是灼热的眼泪也无济于事。
李睢清无动于衷,冷着一张脸不说话。
她淡漠的眸光落在自己身上,仿佛不认识自己一般,全然当他是个素未谋面的生人。
方才在大殿上,道奕唤他上前,问他是否有把握对战明日的云天台。
想起昨夜的雪地罚跪,这个门派是道奕心中的一根刺,随着它的扎下,道奕心中有怒气亦有怨恨,只指望着身为独子的他能为自己争口气。
于是他不假思索,俯首跪地:“请掌门放心,凌昀定当不负所望,夺下明日榜首。”
道奕爽利的笑声一顿一顿的,落下时如此刺耳。
伴着睢清师姐的一句“不行”落下,这难听的笑声才终得停止。
余光中,师姐裹挟着清雪的香气靠近,素纱紫裙随着她的下跪而轻轻扬起,打在了他的脸上,如沐春风般,终于得以安心。
她的语气好焦急,一字一句都透露着对他的担忧,“师弟不能去迎战。云天台的那几位,武艺高强,并非是随便就能对付的,若真交起手来,结果一看便……”
“混账!”
道奕倏地勃然大怒。
他那根枯老的手指指着师姐,“怎会有你这样的师姐?”
睢清师姐怎么了,明明是在担忧自己。
他不明白道奕的怒不可遏源自哪里,只一直望着睢清师姐眼底的哀愁与担忧,心好似被揪起,拧成一团,心乱如麻。
“凌昀刻苦认真,天资聪慧,怎么就比不上云天台那几个资质尚浅的黄毛小儿了?你作为师姐,却一直埋怨凌昀即将担任掌门之事,在此妒意满满,又为何意?”
两条眉毛倒竖着,嘴边的细纹好似深丘的沟壑,恐怖又丑陋。
她张了张唇,好几次想做出辩解。
耳边窃窃私语声四起。
她刚韧的眉眼愈发坚定,在质疑声中,“我没有。”
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道奕冷笑:“没有?我看你分明就是有!”
“我们宗门内怎会出了你这样一个离经叛道的女子?恬不知耻,嫉贤妒能,全然没有一个师姐应该有的模样!”
李凌昀焦灼万分,忙出声制止:“掌门,够了!”
道奕眼底闪过一丝惊诧。
他试图把矛头全数引到自己身上,“凌昀自知无用,师姐只是出于担忧分说几句,何必要将话说得这般难听。”
睢清师姐的背挺如松柏,任谁看了都会有几分动容,他也不例外。
他不愿李睢清那清瘦的背影担下如此之多,不想她陷入非议之中,更不愿她承受这些难听刺耳的谩骂。
“掌门,明日凌昀定当全力以赴。但也恳请掌门,能重还师姐自由……哪怕只有一日。”
他叩首跪地,随着脸庞埋入宽大的袖中,一滴泪滑落。
可睢清师姐似乎并不需要他这般做。
她此刻就站在眼前,连余光都好似施舍。
霜雪覆在她姣好的面容上,冰封住她的笑意。她面无表情,只是一直盯着地面看。
良久,她开口:“明日多加小心。”
窃喜还未残留多久,师姐提着腰间的长剑转身就走了。
他试图抓住她走时留下的一阵凉风,视线开始朦胧,分不清是风雪迷了眼,还是热泪糊住眼眶,那抹倩影渐渐模糊,随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师姐好像开始讨厌自己了。
五指欲捞风,却什么也没抓着。
*
抱着师弟李执霏要送的道袍,李睢清径直往安客轩走去。
见到她的出现,苡鸢笑靥如花:“睢清。”
她微笑着点点头,又把叠放整齐的道袍往苡鸢怀里递了递,说道:“这是明日你们要穿的衣裳,碰巧遇到我师弟要往你们这儿送,就顺手拿了过来。”
是一身再朴素不过的蓝白外裳。
苡鸢嘴边道着“多谢”,才接过便听到她问:“你们明日打算派谁上场?”
“我。”
角落里,司寇翾的声音淡淡响起。
李睢清不由地愁眉紧锁,虽然早料到是他,可尘埃落定时还是忍不住为李凌昀感到担忧。
他一个好坏尚不分明的魔族人,内力深厚,谁又知道他一出手是会如何呢?
偏偏他又有苡鸢护着。
苡鸢察觉出她眼神里的不对,声音轻轻的,关切问:“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没有。”她摇摇头。
“李凌昀会上。”
宁骁凑上前来,给李睢清倒了盏茶水,“他上场怎么了吗?”
她掠过宁骁疑惑的目光,转向他的身后,“他武艺不算很高,只怕,与你们相比,会输得有些难看。”
宁骁未听懂她话里的隐喻,还在暗暗窃喜:“那太好了!我们若能赢过你们门派,那岂不是后边都轻轻松松的,夺下榜首指日可待?”
“是不是在担忧明日他的伤势?”
苡鸢一语道破。
毕竟是同宗门的师弟,她的担忧实属正常。
李睢清抿着唇颔首:“道奕昨夜在你跟前被驳了面子,此刻怒火中烧,只盼着李凌昀能好好教训你们一番。作为他的独子,李凌昀的举止与所为皆代表着他,而他也自知李凌昀实力如何。所以,此步棋他是如何走的,我也看不真切。”
苡鸢冷静的听着。
道奕那愤愤的老脸仿佛还在眼前,他这样爱重面子之人,怎么会让明日的比试毫无胜算呢?
若他想保证此局的结果如他所料,那更应郑重选择才是。
为何不是李睢清上场呢?
更何况……“还有你们说过的那弑风妖,至今下落不明。若它在明日搅起轩然大波来,又该如何?”
李睢清替她把话说了出来。
苡鸢用手抵着下巴,早从知镜那看透结局的她只字不提。
顾贺却笑得分外爽朗:“没事的!我们掌门可是除妖的高手,来多少个都不用怕。”
李睢清挑眉。
可问题是,这只妖怪来也无影去也无踪。
谁也弄不清它究竟要做些什么。
“总之,你们也要小心些吧。”
司寇翾自始至终都窝在那块阴暗的角落里,抬眼,支起的槛窗外白雪茫茫。
他手中的绛羽印此刻正在发热。
他分明早已与屋外的寒冷隔绝开来,心中却还是隐隐不安。
回忆起那匆匆一瞥的左丘封印。
忽然间,头痛欲裂。
——
翌日清晨。
所有参加仙道大会的宗门都早早起身,整座霜羽巅一片生机。
为在辰时前从安客轩赶到天决擂台,苡鸢一行人也是起得比昨日还要早些。
宁骁和顾贺互相协助换上了穿法冗杂的衿浣派道袍,将发丝都束在银冠内,即便他们今日不用上台,也照样将自己收拾得利落得体。
与他们浑然天成的贵气不同,司寇翾穿上这身白蓝道袍,更多的是少年感,涉世未深一般。
退下阴郁的颜色之后,他便是这样的夺目。
以素白为主体的长袍,蓝色丝线勾勒出咆哮的巨龙缠绕其身。龙头栩栩如生,就绣于胸前,长须看着正于云雾间飘扬一般弯绕扭动着,蓝目燃着两团靛色火焰,束袖浅蓝,缕带为碧,系着宁骁依依不舍呈上的白玉环,说是能护他平安。
长发缠在乌褐发带间,几缕发丝恰到好处地落在眉前,平添了几分少年气。
雪白仙履踩在脚下,他眉眼冷淡地拾起桌子上的莲章,“什么时候走?”
“现在就可以了。”苡鸢目光平静地望向他的身后,“你们东西都拿好了吗?”
宁骁乐呵地笑着:“都在司寇兄身上了。”
可转眼,他的情绪又转变得很快,眼底仍藏着一抹担忧,最后撇了撇嘴:“司寇兄,你一定要好好保护好它,可不可以?”
掩面于袖下,只听他声音哽咽:“听闻此战凶险,步步惊心,我虽有心却又帮不上什么忙。这是我母妃给我留下的唯一信物,它可灵了!一直护我平安到现在,而今,佩戴在你的身上……但你也要万分小心哦,千万别弄碎了好不好?”
瞧着他泪眼婆娑的模样,顾贺和苡鸢都默然不语,不知从何开口。
司寇翾:“到底是谁保护谁?”
他泪水一挥:“当然是保护你为主!”
可司寇翾已经在开始解玉环了,“这个太贵重了,擂台上刀剑无眼的,我恐难以顾及到它。”
他摆摆手,义正严辞道:“不行!”
“护你平安才是最紧要的。”
心里忽然一股暖流淌过。
他微微拧起的眉舒展,“那我会小心些的。”
吵吵嚷嚷中,他们踏着晨曦的微光推门而出,往霜羽巅正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