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芮嘉再次顶着黑眼圈起床的时候，房子里已经没了人，只有Sunny一个在客厅欢脱地到处乱蹿。

“你真是不嫌累吗？”芮嘉苦笑着走到狗窝旁，看到略显“惨烈”的狗碗，皱了皱眉。

“他平时是不是对你不太好啊？”

小家伙蹲在他旁边，似乎也觉得委屈，哼唧了两声。

芮嘉起身往碗里倒完狗粮，抱着膝盖看着狼吞虎咽的小家伙，伸手上去揉了揉，“不过，你放心，他肯定是很喜欢你的。”

又盯着看了一会儿，芮嘉走到餐桌旁，看到上面摆着的早餐，摸了碗壁，还是温的。

人应该是刚走没多久。

他颓丧地坐到椅子上，盯着手机屏幕，捻了半天手指，终于发出条消息。

【嘉：走得急，是有急事吗？】

许久，屏幕上都没弹出新消息，芮嘉期冀的心慢慢沉下去，最后发了句不痛不痒的“注意安全”。

到医院时，差不多是早上十点。

“张姨，我知道的，你不用担心，”进到住院部，芮嘉压下声音，将手机贴到耳朵上，“我只是在朋友家住几天，不会有事的。”

走到电梯前，被后面的人撞了一下，他往后退一步，看着面前拥挤的人流全涌进去。

“爸妈那边，我今晚就再跟他们回个电话。”

芮嘉走上前去摁按钮，听到电话里的声音，指尖一抖，顿了顿，“这些也不用担心，这里……备了很多。”

昨天半夜起来喝水，他看到冰箱冷藏间最下面那格，摆着一堆胰岛素，足够一个月的剂量。

当时刚醒，脑袋迷迷糊糊地不清醒，他没留神，杯中的水溅到手上，烫出一片红。

他“嘶”了一声，紧接着看到旁边有人循着微光走过来，带着淡淡的烟草味。

“你的血糖数值不正常，知道吗？”

挂断电话，去查房之前，芮嘉见到几个眼熟的小护士，打招呼时听到她们提到方肖洄，说是连续请了半个月的病假。

简单在微信上关心了几句，他想着有时间该上门去看看，毕竟对方帮过他不少忙，平时在医院又很照顾他，他自己也很愿意亲近。

但又想到他自己这样一个人去，可能会显得尴尬，他决定等会儿跟段宋商量一下，一起去。

也不知道段宋会怎么说，虽然现在是答应了他的追求，但肯定也不会随便答应他的要求。

推开病房门，就见中间床的阿姨穿着一身墨禄色的长裙，举着手机坐在床边，听到声响立马朝门口张望，见是芮嘉，脸上立马堆起一捧笑。

“小芮啊！”阿姨说着就要站起来，芮嘉急忙先一步过去，将水果放到桌上。

见他往旁边的空床上看，她说，“老杨他啊，刚去照ct去了，等会儿回来。”

芮嘉点点头，坐到旁边的凳子上。

“刚才还跟橙橙抱怨说，要是临走前见不到你，我就一辈子待在这里不走了。”阿姨说着，热切地抓住他的手。

芮嘉听到这话，哭笑不得，伸手轻拍了拍阿姨的手背，声音温和，“阿姨，别这么说，我这不是赶在您走之前来了么？”

“以后可千万别说这种话，不太好。”本想说“不吉利”，但想想还是又咽下去。

阿姨今天就要出院，要搬到家附近的康复中心，这事芮嘉上周就听她提到过，所以即便今天没安排数据采集，还是赶了过来。

幸好赶上了。

“知道了，知道了，”阿姨笑着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站了起来，“小芮，你看我这裙子好不好看，昂？”

芮嘉从袋子里掏出个橘子，一边剥一边看开心得像个孩子的人，发自内心地点点头，“好看啊，很有气质。”

说完，他有些尴尬地用手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阿姨，我嘴笨，您别觉得我说的敷衍。”

“说什么呢，”阿姨笑着嗔他，“你就是说得太少，你要是说起来，小嘴儿准跟抹了蜜似的，谁见谁喜欢。”

闻言，芮嘉苦笑着摇摇头，将手中剥好的一瓣橘子递给她。

以前的他或许会说话，但现在，还真不是说的少的事儿。

“妈，走吧。”阿姨还没拿住橘子，门口就传来一声，芮嘉扭头，就看到她的女儿已经进了门，于是他不动声色地撤回手。

本想着送到住院部门口，但阿姨死活拦着他不让送，无奈他只得将人送进电梯，然后站在窗边看着阿姨进了车，车子消失在视野中，他这才重新回到病房。

看着阿姨空荡荡的床，芮嘉站在门口松出一口气。

怎么说也是相处了一个月，说完全不舍肯定不可能，但更多的是发自内心地为阿姨高兴。

希望她从此健健康康，不再为病痛困扰，芮嘉心里默念一句，抬起眼。

今天是个阴天，或许是要下雨，外面刮着的风很大。

窗户开着，拉了一半的乳白色窗帘随着风飘进房间，融着朦胧的光，几乎要碰到床的一角，却没成功，最后无力地垂贴到墙上。

床上的人如往常一般蜷缩着，背对着房门。

怔然半晌，芮嘉关上门，拿起刚才剥了一半的橘子，朝那张床走过去。

短短两天，女孩的瘦削似乎肉眼可见，明明十五岁，可身量却小得像十岁。

手腕上的纱布还没摘，女孩虚握着拳覆在脸上。

“要吃橘子吗？刚剥好的。”芮嘉坐下，声音放得很低。

像是完全没察觉到他的靠近，听到声音，女孩挡着脸的手抖了抖，蜷缩的身体变成更小的一团。

“对不起啊，吓到你了。”

还是没有回话，芮嘉的手僵在半空许久，最后还是将橘子放到桌上，原先要给阿姨的那块在放下时，忽然倒在橘皮上。

“我也有病，治不好的那种……”

外面的风又吹起来，天上开始飘下雨点，芮嘉起身走到窗边，迎面洒来的雨湿了脸，茫然许久，他关上窗户。

“还是十八岁高考完的那个暑假，在我以为所有憧憬都将实现的时候。”

“一型糖尿病，你知道吗？”

或许是觉得惺惺相惜，以前跟别人谈起自己病的时候，芮嘉更多的是忐忑和不安，怕别人觉得自己是个异类。

可现在将同样的话说给她，芮嘉竟感到前所未有的释然和轻松。

像是伪装很久的人，忽然卸下久戴的面具。

说的话很有效用，女孩胳膊挪了挪，目光透过露出的缝隙瞥向窗边的身影。

芮嘉没注意到她的视线，低着头绕到床尾，看到上面的名字。

谭晓恬。

坐到床边的凳子上，芮嘉叹出一口气。

“他们说一辈子都治不好，”他的语气有些自嘲，下意识瞥向自己的肚子，可那些针孔现在看不到，“甚至还可能伴随各种并发症，最严重可能还会失明、截肢。”

女孩撤下手，露出苍白的面容，圆而漂亮的眼睛看向芮嘉，隐约泛着水光。

芮嘉惨淡地冲她笑笑，重重地吸进一口气，“我们都是被上天选中的不幸的孩子。”

“可为什么要让我承担这些？”

女孩终于悲哀地出声，泪水混着不甘和绝望，顺着眼角滑落进耳边的鬓发中。

“为什么他们就可以幸福，无病无灾，还有……家人的疼爱……为什么……”说到最后，谭晓恬的声音越来越低，直到忍不住捂住脸开始啜泣。

“为什么偏偏选中我……为什么……”

芮嘉看着她，一瞬间有些恍惚，仿佛哭着的人是他，一个骄傲了十八年的人，就那样毫无征兆地跌进泥泞。

像个垃圾似的，被全世界抛弃。

“我也想过，”芮嘉回过神，眼睛有些酸涩，他吸了吸鼻子，递给她一张纸，“为什么我这么倒霉。”

“我也想问为什么……”

可是他不知道去问谁，因为没有一个人愿意听；可就算有人听了，给了他回答，他又能怎么办？

改变不了的，什么也改变不了。

芮嘉抿了下发干的唇，看向窗外愈下愈大的雨。

“可是这样，什么用也没有……所以后来，我也不想再问了。”

“但是，恬恬，你不一样。”芮嘉撤回视线，看到女孩不知什么时候喘着气，看向他，目光错愕。

“你发现的早，可以很早介入药物治疗，”芮嘉压下情绪，勉强扯出一抹笑，“然后等到合适的时机，进行心脏移植，你就再也不用这样担惊受怕了。”

但找到一颗合适的心脏有多难，又需要多久，芮嘉不想告诉她。

谭晓恬声音磕磕绊绊，带着哭音，“那为什么，我妈妈……姐姐，最后还是走了？”

“明明我都听爸爸的话，学着去好好照顾她们了。”

“还有爸爸……他……”

芮嘉一时语塞，鼻头发酸，像是一块石头哽在喉口。

是啊，她明明是那么懂事的一个孩子，怎么就能这么苦呢？

“段医生？站门口干啥？进去呗？”大爷的声音忽然传进门。

还来不及反应，便听到开门的声音，芮嘉匆忙胡乱揉了揉眼睛。

谭晓恬也将脸深深埋进枕头，连啜泣声也不再能听到，但芮嘉知道，她还在哭。

“小芮？”杨大爷进门看到坐着的人，先是疑惑地喊了声，见芮嘉回过头，语气立马扬起来，“啥时候来的？”

芮嘉将手中的纸扔到床边的垃圾桶，艰难地朝门口两人笑了笑，走过来。

“这眼睛咋了？都红了。”大爷坐到床边，看到他，心疼地皱了皱眉。

“没事儿，爷爷，刚才犯困来着，打了几个哈欠，揉了揉。”

说话间，段宋已经关门站到床尾，手里拿着病历，垂眸瞥了芮嘉一眼，便从胸前口袋中拿出笔。

芮嘉察觉到他的目光，想起刚才大爷的话，知道刚才的话肯定被段宋听到了，有些难为情。

但听到多少，他不知道。

见段宋问完杨大爷，顺势要走向窗边，芮嘉急忙起身抓住他的胳膊。

“等会儿，行吗？”芮嘉低声说。

段宋盯着他的眼睛怔愣片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很快芮嘉就看到他将笔重新塞回口袋，面色平静地出了门。

从病房出来，芮嘉犹豫着还是跟到他旁边，开始解释。

“她情绪不太好，所以想让你等会儿再去问。”

“知道。”段宋回得果断，语气不带什么波澜。

芮嘉轻轻呼出一口气，点了点头，从楼道窗户望出去，外面已经下成瓢泼大雨。

他忽然反应过来，这几天已经下了好多雨。

“今天晚上想吃什么？”走进办公室，芮嘉看着前面的背影，轻声开口。

段宋将病历放到桌上，转身抵着桌沿，忽然开始意味不明地盯着他。

芮嘉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略显尴尬地站在原地，抓了抓衣角。

“你是已经想好要吃什么了？”良久，段宋终于开口。

“没有。”芮嘉摇摇头，顿了顿，想接着说什么，但又一时语塞。

“那你问这个干什么。”段宋随口说着坐上椅子，视线落到电脑屏幕上。

芮嘉跟着挪到桌边，冲他嗫嚅道，“我就是想知道，你现在喜欢吃什么。”

但声音很小，几乎要完全被雨声盖住。

“你要回去做？”但段宋还是听到了。

紧接着，芮嘉看到扭头朝自己睨了一眼，“怎么，追人第一天，你就想毒死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