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人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从互相的瞳孔里看到了恐惧与绝望，快到入睡时间的突然召集绝不正常，有大事要发生了。
“还待着干什么呢？！耳朵聋是不是！快滚出来！！”狱卒的警棍砰砰敲着牢房铁门，钥匙哗啦作响，铁门打开，耀眼的手电筒光照得我睁不开眼。
在一声声不断的催促下，有人慢慢站了起来，踉跄着向门口走去，狱卒不耐烦地拽了那人一把，那一下拖拽几乎将人拽倒。
更多人走了出去，我也跟着走出去，忽然有个人握住了我的手，我回头一看，是年轻的学生西泽尔，他灰色的眼里满是泪花：“贝纳尔，我不想死。”
西泽尔来这里没多久，他的脸上甚至没多少冻伤的痕迹，脸颊圆圆的，他那么年轻——我心里充斥着无力的悲痛，握紧了他的手，安慰；“不要怕，该来的总会来。”
西泽尔说不出话，一直在吸鼻子，浑身发抖。我忽然觉得死也不可怕了，也许命中注定我就会在此停留，又没准，我眼睛一闭一睁，发现来到了灰域牵引的另一条维度的时间线？
几百名犯人被集中在空地上，哆哆嗦嗦地挤成一团，挤在前面的人努力想往后挤，挤在我身后的人努力想把我往前推，但是这种自欺欺人的鸵鸟行为很快被卫兵粗暴拉开，一个个排成长队走过。
这种搞法不像排队枪毙的路数，难道是进毒气室洗澡？不对，集中营没有毒气室，零下四十多摄氏度的冷空气就足够杀死一个人，免费方便又环保。
我侧身向长队尽头瞥了一眼，明亮的大灯晃得我几乎睁不开眼，在强烈的光源下，我隐约能辨识出一些身姿笔挺的军人，他们貌似在拿着什么机器正在扫描犯人，很快就挥手下一个。难道是在找什么人？奇怪，直接一纸命令下来枪毙不就完事了？
检查速度很快，前头的队伍越排越短，白得耀眼的光芒也近到让人感到脸颊有一丝丝的暖意，机器在我面前划过，我紧闭着眼，等待那一下拍在我身边——大灯忽然暗了下来。
什么情况？我眼睛适应不了如此突然的光源强度变化，憋出了一些生理性的眼泪，紧接着一只手捏上我的下巴，将我的脸撇过来、撇过去的看，宛如在挑选一块肥瘦适中纹理美观的五花肉，看完了。他松开手，挥了一下，两个人一左一右地架起我，把我拖走了。
什么情况？！我完全懵了，仔细回忆强烈光源下负责检查的军官的脸，难道是燃烛？伊萨克？艾尔莎？柯林爵士？精灵法师？Ctos的机械人形体？不对啊，我没从那人感知到一丁点熟悉的气味。
两个人拖着我将我塞进一辆车里，关上车门，隔着车门，我隐约听到门外的军官对人说：“文件都在这了，这个犯人我们要带走。”
“没问题，长官。”
剩下几人坐上车，车门关上，空调暖气打开，汽车发动，缓缓离开。
这是什么情况？！我做梦都想不到会是以这种方式离开可怕的雅库特集中营，这伙人究竟是委员会还是军政府的走狗？我急切地大喊：“你们是谁？！”
“苏卡布列，哥们，你别是挖土豆把脑子挖傻了，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了？”
我真的听不出来，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我拍打着铁窗大喊，“别卖关子，我问你你是谁！”
坐在驾驶座上的人无奈叹气：“哥们，我是蓝色竹节虫。”
蓝色竹节虫？我脑子宕机了一下——他娘的，怪不得我没辨识出任何熟悉的气味，我压根没见过蓝色竹节虫本人，我听到的他的声音也是经过电子合成器修改后的声线，和我现在听到的完全不是一个路数，蓝色竹节虫在线下对我而言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陌生人。
“你怎么……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噢天呐我亲爱的老布列宝贝，再不行动，你家ctos就要送我去见马佐夫同志了。”蓝色竹节虫忿忿地拍打了一下中控台，“这里信号不好，等到了信号比较好的地方，让它亲自跟你聊，到时候我就不打扰你们了哈，你们慢慢聊。你翻翻座位底下的箱子，里面有保暖服和睡袋。喏，这是吃的，慢点喝，别把自己噎死了。”
我接过蓝色竹节虫递给我的食物，是一袋子温热的奶昔，质地是不稀不稠的半酸奶质地，旋钮盖很贴心地拧开了，拿下就能对嘴喝。我小口小口吮吸着来之不易的食物，有牛油果、草莓、高蛋白质特有的淡淡蛋腥味，还有点儿巧克力的味道。
花了一刻钟吃完一袋奶昔，肚子第一次有了“充实”的感觉，即便饥饿感依旧强烈，也比在集中营时好受多了，还可以忍受。
裹着暖和的衣服和睡袋，我蜷缩在狭小的座椅上，贴着震动的车厢渐渐入睡。我已经习惯了在半饥饿的状态下入睡，在集中营总是不能分清现实与梦境的区别。我时常想念在马丁内斯的老家，夕阳下的积木花盆与我心爱的小沙发，蜜蜂ctos待在它的专属花盆里，细密的黄黑相间绒毛从花盆里的缝隙里圆润地鼓出来，它对我说：“早安，贝纳尔。”
“早安，ctos。”
就像往常无数个睁开眼的梦境，暖暖软软的大蜜蜂ctos就在我怀里，对我道早安。
我想坐起来，却一下子摔在地上，挣扎着从睡袋里爬起来，将扯松的拉链合上，如此我才能确定眼下不是灰域与现实混淆的世界边界，我的脑子没有被灰域紊乱的信息流冲烂，我所感知到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大蜜蜂！Ctos蜜蜂正躺在我脚下呢！它还振翅飞起来了！
“很高兴再见到你，贝纳尔，我来迟了。”
“不是……你……”我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堵在我喉咙里，一时间我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你怎么还把你的蜜蜂体搞进来了？”
“因为你喜欢。”
“你妈的……这么肉麻。”
“贝纳尔，事情还有很多，革命仍未停下脚步，我们赶快进入正题吧。”
摆在我面前的问题有很多，在外，委员会终是下场履行了自己身为世界合法秩序的职责身份，开始收拾格拉德局面。战线推进得极快，ctos估计要不了多久就能打到米诺瓦逼得军政府无条件投降。和委员会的巨舰大炮硬碰硬是极不明智的，它建议我先回秋明市，把失散的工人们、左翼学生们、目睹轰炸场面身心崩溃的老兵们都找回来。
坐在前往秋明市的黑车上，车外在下大雨，我想：“ctos，为什么……为什么委员会这么晚才下场？”
“从结果来看，委员会的内部博弈出现了一方势力的绝对优势，全球化、统一化派系重新占据上风。”ctos平静的声音混合在漫天咆哮的雨声中，轻柔得像阵阵春风，“他们不允许有独立的地方性政权出现，更何况在这个政权短暂的治理期间，民间很快出现了此起彼伏的康米运动，让他们开始重新考量这场小规模社会实验的代价与成果。您为EPIS续上了一点宝贵的寿命，贝纳尔。”
“叶卡捷琳娜呢？”我还记得那个家世不凡的女人，“她在这场政变扮演什么角色？军政府倒台，她会有什么下场？”
“叶卡捷琳娜的目的与行为动机仍不明朗，但可以预见的是，除非她的祖辈离开委员会，否则不会有什么下文。”
我吐出一口白气，目睹烟雾消融在雨中：“我就知道。”
我还想知道燃烛、艾尔莎、伊萨克他们都怎么样了，当初我被抓捕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Ctos告诉我和燃烛是被法师围剿了，被迫分开前，燃烛顺手抹除了我的相关记忆，他害怕我与他之前血脉相连的魔法会让他承受的伤害转嫁到我身上，让我保持一定领域的“无知”状态，一定程度上能避免此类法术的影响。
“现在他怎么样了？”
“他大概率已经逃出牢笼，只是状态相当不好，需要长时间休养，大概率正在沉睡当中。”
“搭档呢？”
Ctos说艾尔莎在安德烈的安排下暂时离开了格拉德境内，因为格拉德的环境对她而言太过危险，并且她突发了一种古怪的病状，极有可能因为法术诅咒导致，只能回到瑞瓦肖寻找法师治疗。伊萨克和队员们还活跃在秋明市一带，但补给相当艰难，如果不是ctos时时刻刻引导他们东躲西藏，恐怕他们早就被军政府一网打尽。
而原来工厂的工人们，军政府担心他们再度闹事，强迫工厂解散，并将亚种人驱逐向各个城市。那些接受外包工作的家庭妇女们就实在没办法处置了，在之前的游行示范下，妇女们也自发地团结起来走上街头，为工作和面包向当局抗议，在一波波声势浩大的游行下，她们总算留在了故土之上。
“安德烈和斯卡娅呢？”
“安德烈夫妇在组织学生运动之后就被大学辞退了职务，他们在安排艾尔莎离境后，就前往米诺瓦了。”
“米诺瓦？”
“米诺瓦虽然危险，但也是格拉德本地左翼组织的大本营，那里也有几位法师坐镇。安德烈夫妇的安全暂时可以保障。”
我按了按心口：“所以说，我得先找到伊萨克他们。”
“您还要解决他们的枪弹和后勤补给。”
“枪弹……我记得，之前安德烈通过自己的关系组织了一批黑客，想把军政府封存的那些战争机器人权限拿过来，那个团队完成研究了吗？”
“已经在我手上。”
“防空洞里的东西，被军政府发现了吗？”
“委员会静风舰的一场空袭波及了防空洞附近，防空洞口已坍塌，有法术支持仍可以进入。”
“我明白了。”这次没有艾尔莎、没有安德烈，秋明市的一切，都必须由我重头打理。
“我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