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里静悄悄,没有等来林砚周预想之中的回应。
不回应才是对的,撒娇,耍赖,不讲理,这些手段放在不触及底线的事情上,自然能一笔带过,做出决定之前,林砚周便预料到这样的结果。
他那晚当然可以告诉许盛言真相,于是两人一齐上船,把许盛言也置身危险之中,摇一盅交给天命的生死局,那定然不可能。
林砚周很清楚他爸是说得出做得到的人,他必须快速解决这场博弈,他无法预料自己能否全身而退,也无法确保他爸究竟能做到何种地步。
于是豁出性命去赌。
如果那晚他答应了许盛言的要求,才是混蛋,倘若回不来,倘若出现意外,许盛言该怎么办……
选择很任性,却是林砚周当时能想到的最好抉择。
病房里静悄悄的,他认为许盛言应该是睡着了,翻过身,打算作罢。
默然的空气中,突然轻缓一声:“你疼不疼。”
林砚周动作顿住,像是机械故障,反应了片刻,才确认是在问他:“不疼……没感觉。”
床帘后,低声哦道。
“生我的气?”
“嗯。”
他看不见许盛言表情,但林砚周却能想象出,现在他的眉头应该是微微蹙着,带点委屈,扯了被子把自己紧紧裹住。
“打我出出气?”
“不打。”
“我自己打?”
“不……你,有伤。”
林砚周听到他略带担忧的语气,轻轻笑起来。
“这不好笑。”许盛言语气正肃。
唰一声,林砚周直接拉开了两人间的挡帘,许盛言目光正对上他,撞了个毫无防备。
他看到林砚周认真的目光:“那,我还有挽回的机会吗?”
又是这样,又是这种眼神。
许盛言被看得避之不及,瞥开那令人动容的花招。
“考虑考虑……”
考虑,是一个很有歧义的词。
对林砚周来说,是某种纵容的象征,令他生出诸多想法。
钟sir在下午四点钟到医院来做笔录,林砚周有持枪许可,这基于部分特殊行业所需,因为案情牵连多方,又和警方一直以来追踪的某项境外非法劳工案有关,笔录时间很长,足足问到晚上。
送走两位阿sir后,许盛言正在倒热水:“你为什么要把警察扯进来。”
林砚周刚接受完警察盘问,又得挨这位领导的“训”,毫无悔改地转移话题:“走私偷渡违法犯罪,我是好公民,自然得知无不言。”
许盛言喝完一口温水,静静看着他,眼神略露愠色:“你知道一旦涉及政治,有多危险吗?”
“做贼才会心虚。”林砚周一脸无所谓,“我又不是贼。”
这下许盛言听懂了,他的真实意图,原来藏在这里,犹疑地蹙眉:“你在给你爸施压。”
仅凭林砚周笑而不语的回答,许盛言便知道自己猜中了,他不可置信:“林砚周,你不怕玩火自焚?”
“你不要命?”
面对质问,林砚周无话反驳,只得保持缄默,他知道瞒不了许盛言太久,一直在找合适的措辞同他解释,就是怕如此逼问的场景,使得两败俱伤。
“阿言。”他语气放低,“我带你见个人。”
许盛言莫名其妙地皱眉,还不等反应,手已经被人拉住,往门外拖走。
“放开。”许盛言甩开他,眼神愠怒,“我自己走。”
他生气的原因,无非危险的事,再平添一桩,而最为他在意的人,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自以为是的保护,让在意他的人更加担心。
真是个浑小子。
许盛言直冲冲地沿着长廊走,两条手臂因气愤也不自觉摆动的幅度更大,像在雪地里左右摇摆的企鹅,一晃一步。
林砚周很难忍住。
“噗……诶,诶……”林砚周转头,见人已经走出十几米远,忙追上去,“阿言,阿言…走错了。”
许盛言又晃着手臂,气冲冲地转身,拐进右边。
他好像真的不会生气。
林砚周想。
ICU病房外,无数颜色各异的长管插入病床上的躯体,像异化后血管外置的怪物,整块玻璃将屋内屋外划成两个空间,一面是死神与上帝的博弈,一面是三维的生灵,站在这头,观望屋内由各种枪灰色器械构筑的微缩世界。
耳边,仪器滴答滴答。
许盛言看着病床上那张脸,莫名熟悉。
“那是高胜。”林砚周道,“当时跟我一起跳船的。”
“胸口一处弹孔靠近心脏,另外两处都在后背,医生说,能不能醒来全凭天命。”
许盛言不太理解他的意思:“他不是你爸的人?”
“是,又不是。”
林砚周整理着所有前因后果,在想怎么同他说:“高胜在华寅干了二十年,存在感一直不强,能力出众且为人敦厚,华寅这些年待他不错。”
“我查过他,背景很干净,家庭和睦,老婆年初刚怀宝宝,能擒制的把柄,实在太少。”
许盛言隐隐猜测:“你是认为,你爸不太可能重用他?”
林耀邥行事风格向来独断犀利,除去一直养在身边的,他所秉承的都是“无恶不利”的准则,没有绝对信念驱策的人,很容易失控,而高胜这类履历平平无奇之人,显然不是他养在林砚周身边的眼睛。
可又转念一想:“其实这件事不需要长久谋划,他开出的条件足够丰厚,或威逼利诱,用完高胜这颗棋子,弃了就行。”
换言之,短期合作,并不需要考虑可不可控。
“所以,这就说到另一个问题。”林砚周的目光从许盛言身上,移到玻璃后的IUC病房内,“我和陈竞上船被发现后,他一直在有意无意给我们暗示,无论是故意松懈的关押,还是谈话。”
林砚周给他复数了一遍,那天躲在货舱里,偷听到的高胜与助理的对话。
“站好队?”许盛言敏锐地捕捉到这三个字。
什么时候需要站队呢,什么情况下需要站队……?许盛言恍然大悟,瞳孔震惊,看向林砚周。
“林敬琛。”林砚周替他答出。
许盛言仍有些犹豫:“他是,林敬琛的内应?”
“是的,阿言。”林砚周再次肯定了这个事实。
董事换届,继承党争,从他们中学时期,进入公司第一天起,便存在了,无论是被迫的,还是主动的。
见许盛言又开始胡思乱想,林砚周及时打断他:“放心,他的目标应该不是我。”
“什么叫应该?”许盛言如同被触及雷点,“应该就是不确定,不确定就是会发生,哪里有应该的说法?”
“阿言,阿言……”他感受到许盛言的焦躁不安,这便是他不愿提及这个话题的原因,“没有发生,还没有。”
林砚周扣住他肩膀,弯腰很耐心地承诺:“一切都不会发生,好吗?我向你保证。”
在意对方的安危,他清楚那有多重要,不然,他不会瞒着许盛言,冒着被记恨的下场,也要独自跑这一趟。
许盛言显然已不再信他的任何鬼话,目光执拗地迎上去。
“好了。”林砚周伸手握住许盛言的后脖颈,温柔地捏了捏,“听我说完。”
对面便真的很听话,目光柔了下去。
“高胜从始至终都没有要对我和陈竞动手的意思,以我目前的推测,林耀邥定然察觉出他不轨,于是用他做引,让我误会他反叛的假象,实际只是想用这个局,既铲除他,又擒制我,一箭双雕。”
“但他没想到,高胜背后是林敬琛,那晚船上有三方交火,除去我的人先行埋伏上去,林敬琛的人后来赶到,应该是来捞高胜。”
“说不定我爸现在正庆祝呢,我和林敬琛斗得越厉害,越是他想看到的,物竞天择出贵子,他一直奉行的道理。”
许盛言仍在担忧:“人心难测,你怎么推断敬琛就一定没兴趣?”
林砚周见他固执不下,凑到耳边,语气陡然转变:“那我告诉你个秘密,你不许说。”
“你当我做三岁小孩?”
“没有。”林砚周语气轻笑,“我同你讲,林敬琛他绝对不会接手华寅。”
“为什么?”语气很肯定,许盛言不禁疑惑他如何得出这条结论。
“很简单,因为万家。”林砚周缓缓直起身,“万家基础夯实,这几年在闵港越发势大,但本家人丁稀薄,长子的一儿一女前些年在国外遇袭,小辈这代,就剩林敬琛和林嘉嬅,还有三叔的独女,可惜一心沉醉搞艺术,根本不屑家族内斗。”
“你可以想象,林敬琛在万家,有多么重要了吧?”
许盛言沉眉细思:“可是这和敬琛,和华寅有什么关系?”
他看见林砚周露出晦暗的笑意,突然故作高深:“傻阿言,因为我这位大哥,那是铁了心地想要入赘宋家啊。”
“??”许盛言语气都结巴了,“什,什么?”
对于许盛言的诧异,他毫不意外,讲道理,最开始听见这个消息时,他也很震惊,这比港媒的娱乐八卦还敢乱说,假到让人觉得没人愿意编。
“我也是之前略有怀疑,找人查的,刚刚笔录的时候,副手传回的消息。”
许盛言在纷杂混乱的信息中,记忆光速回溯,跳回到几个月前,在鳞湾偷听到的那段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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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么?”宋年希很认真的问,“不是妹妹的话,难不成,你也和小北他们一样,是我的床伴?”
“那我表示认同。”
林敬琛声音里有一丝愠怒:“年希,过分了。”
宋年希依旧笑得坦然:“林生,是你想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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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如此。
林砚周朝他弹了个响指,“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