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电的光掠过许盛言脸上,照得片刻煞白。
在这一瞬间,方才的所有疑问在此刻统统明了。这一天还是来了,比他想象中更快,比他想象中,更措手不及。
他只犹豫了片刻,便很快释然,抬头道:“那你也不应该动我妈妈,我不欠你们林家什么,我问心无愧。”
无论是抚养之恩,还是这些年的庇护,许盛言早就用自己和言心堂,加倍奉还过了,甚至更多。
他的视线对上林耀邥,毫无下风之势,仿佛这场对峙早就该发生了,拖延如今,不像是责怪,更像是清算。
“放心,我是商人,商人谈话,只为交易。”林耀邥道。
许盛言神色从容:“再好不过。”
林耀邥慢悠悠走到书桌前,一边走,一边开口:“回伦敦,离开闽港,十年之内,我将言心堂剩余股份全部转到你名下。”
果然,如他所料,这就是林耀邥握着那部分股份的最重要原因——以备这样的必要情况,他才有拿捏自己的资本。
许盛言听后,倏尔一笑:“世伯,你真觉得我会窝囊到十年都拿不回那点股权吗?”
林耀邥手里把玩着茶盏,望向他:“当然不会,所以我给你第二个选择。”
“我会剥夺林砚周的继承权,即刻任敬琛为董事会最高职权人,他现在得到的一切,我都将全部收回。”
许盛言觉得耳边嗡嗡在响。
“这个选择,你考虑一下?”
常言,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他看着眼前这个人,却突然觉得这句话就是个谎言,为达目的,孩子甚至只是他用以布局的一环。
他们的前程,他们的人生,只是他嘴里轻飘飘,无所谓的一句话。
他不明白,林耀邥怎么可以神色淡然地说出这一切,就像当年那般,他毫无动容,没有一丝犹豫地将林砚周的心血丢进壁炉,付之一炬。
闵港最冷的一个冬天,那天的炉火烧得好旺,噼里啪啦,烤得他脸很疼很疼……
他从来就不该寄希望于林耀邥,这个父亲的身份。
这是他所有计划里,最荒唐的一笔。
蓝宝如的意外失踪,不过是预示,林耀邥清楚明白,拿言心堂来掌控他早不现实,利益控不了他,财权控不了他,唯有感情,唯有亲人。
今日意外,是林耀邥的一句提醒,告诉许盛言,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对待林砚周,就像对待蓝宝如那样。
“他是你的亲儿子,你怎么忍心……”许盛言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
林耀邥闻言,拍桌,怒而站起:“我没有喜欢男人的发瘟仔!”
他指着许盛言张口就骂:“我只恨没能早点看出你们之间的咿唈[不正当关系],”上梁不正下梁,个个有娘生冇娘养,才教出扑街仔!”
“你想断了我林家香火,白日做梦!”
许盛言肩膀微抖,捏着拳头,骨节因用力过猛而泛白,怕自己没了疼痛警醒,就忍不住一拳挥过去,他瞪着林耀邥,气息沉重:“我没有妈妈,是你眼瞎。”
“他没有妈妈,不是他的错,是你的自大傲慢,冷漠自私,害得他从小孤身一人。”
“哐——!”
一个茶杯从许盛言脸侧飞去,砸到身后的墙壁上,碎成片片白瓷,像凋零满地的玉兰花。
多余的茶水,不小心溅到许盛言脸颊,他抬手,面无表情地拭去。
“*嗨鸠**柒!我**閪爆你个嘴……”
林耀邥骂了很多,不堪入耳,许盛言从始至终都云淡风轻的站在他面前,终于,激得林耀邥下了最终判决,扔过来一份协议书:“年前,要么签好这份协议回纽约,要么我亲自动手。”
许盛言拿过白纸黑字的文件,浅浅瞥过,好熟悉的场景,就仿佛梦中已经排练过千万遍,他没有想象中那般生气,反倒有一丝大局终定的解脱。
他缓缓抬眼:“世伯……”
他将说未说的话,哽在喉咙,最终咽了回去,只化作一个礼貌的微笑,他收了协议书,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在离去之前,善意地提醒:“你药凉了。”
然后转身离开。
许盛言随手关上那扇厚重的梨木雕花门,背影站立在长廊尽头,拉长,化作黯淡的一点。
雨下得比来时更大,风急雨烈,吹得草坪上两树蓝花楹,片瓣凋零满地,许盛言远远从雨中观望,雨帘蒙蒙,遮蔽他视线。
口袋振动,他垂头回着消息,神色融进晦暗的光线里,看不真切。
他撑开黑色的伞,从台阶上往下走,走到那棵蓝花楹附近时在喷泉旁看到了气喘吁吁的身影。
林砚周撑着伞,肩头衣摆却湿透了,他是一路跑过来的,裤脚上都溅起了泥泞,狼狈的他,潦倒的他,这样……完全失了风度,兵荒马乱的他。
许盛言取出胸前口袋里的方巾,擦掉他脸侧雨水,声音轻浅:“跑这么急。”
林砚周抓住他手腕,眉棱厉色,沉声道:“他逼你了是不是。”
许盛言抿嘴一笑,摇头:“没关系,我可以处理好。”
“他是不是逼你走,拿股权要挟你。”林砚周不顾他说了什么,紧握他的手,捏在掌心,“是我没考虑周全,理应早点对尾巴动手,你不要答应他,他没办法动你。”
许盛言垂眸,轻轻点头:“好,我知道。”
林砚周又觉得不够,继续道:“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什么也不用做,我已经安排好了一切,阿言,答应我。”
他紧抓许盛言的肩膀,俯身看着他,像是抓住一只即将在雨天逃逸的蝴蝶,等下完这场雨,蝴蝶就不见了。
他只能抓住,死命抓住,哪怕蝴蝶困在他掌心,再也不能振翅。
许盛言抬起头,朝他柔和地一笑,尽可能让他安心:“我知道,砚周,我一直都相信你。”
林砚周看着他的脸,愣神片刻,然后奋力将人拥入怀里,带着水汽的怀抱有些凉,许盛言一怔,下一秒眷恋,又放肆地靠过去,停在他颈侧多留了一会儿。
他偏头轻轻蹭了蹭,像是小猫在人身上留下味道,林砚周便抱得更紧。
拥抱的窒息感,是林砚周独有的,一点一点让他呼吸不畅,又一点一点感觉到自己存在的清晰,于是许盛言的脑中更清明,思考得更快。
雨滴连串落在伞盖上,闷沉地响。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林砚周抬头,越过雨幕,与二楼窗后的一道目光交汇,无声锐利。
林砚周没有收回目光,抱着许盛言,长久,嚣张地与林耀邥直视。
他淡然地挑衅着来自父亲的权威,站在庞然大物般的林宅前,平静漠然。
白日的时间越来越少,天色渐暗,林砚周重新撑起伞。
“你不回去看看?”许盛言问道。
林砚周插进兜里:“后面,现在不。”他转了神色,妥帖道:“我送你回去?”
许盛言似乎想到什么,旋即摇头:“我还要去见个客户,你先回。”
林砚周看着他,再次确认:“真不用?”
“你去忙吧。”
看着许盛言的笑,林砚周没有再多说什么,他俯身过来,在他额间留下温柔的一吻,拍了拍他的脸:“晚上给你打电话。”
许盛言抿嘴一笑:“好。”
他目送对方一路走到车内,眼见车辆驶离林宅,才转头往庭院处走去,许盛言将奔驰开出林宅,经过门前的分岔路口,他没有走来时的那条路,方向盘一转,拐进了左边的小径。
天色彻底暗下,他开到一片隐蔽处,关了车灯,灭掉引擎,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发现最后一支荡然无存。
他猜到了什么,嘴角微不可察地浮现一丝笑意,伸手从车里取出一盒新的。
火光稍纵即逝,修长手臂从车内伸出,搭在窗边,指尖夹着一支味道清冽的雪松,被点燃,自然垂下。
许盛言靠在主驾,从繁密的树叶中,看到斑驳碎裂的林宅。
宅外一开始亮着灯,腕表时间缓慢流逝,几盏灯顺次暗掉,接着是屋内剩余房间的灯光,独留二楼书房零星一处光亮。
几小时后,唰——书房也灭掉,整栋老宅遁入黑暗。
许盛言耐心地等了会儿,约莫十几分钟后,一辆黑色的商务宝马从老宅开出来,那是林耀邥出行时最常开的一辆,全车身防弹。
等到风里的呼啸声彻底在耳边消失,许盛言下了车,披着夜色往林宅方向走。
他查过林耀邥的今日安排,他要去见一位内陆的红头人物,明天才会回来。
从下定决心要拿回言心堂股权那天起,许盛言便一直在做准备,这么多年,他蛰伏太久,事事循规蹈矩,不敢有一丝错漏,遵从林耀邥的意愿,苟活至今。
他从没觉得自己伪装多好,只是和林耀邥心照不宣地谁也没提起。
事实上他明白,即便自己真如对方期望那般,活成毫无威胁的二世祖,林家也未必放心他,林耀邥也未必不提防他。
他的存在,就注定了和林耀邥无法泰而处之。
言心堂落入任何一个人手中,许盛言都会是最大威胁,没人会对绝对利益说不。
这些年暗地里,他一直委托财务侦探对华寅进行秘密调查,一面搜集有利证据,一面梳理言心堂完整的股权结构图,追踪其资金流的来源,能收购的收购,不能的将来用别的手段。
这需要很多时间,很多精力,许盛言走了数年,就像填一个望不到底的深壑,没有尽头。
一家一家查,一条一条追踪……
而华寅那边,先一步给了他惊喜。
侦探给到他的邮件里,告知了华寅前几年违规操作股价的行为,一旦暴露,华寅面临的将是不可挽回的业界丑闻,永钉耻辱柱。
他并不想走到这步,但如今,这成了唯一的破局办法。
利益,才是他林耀邥一生看重。
许盛言一路避开耳目,驾轻就熟潜到书房附近,他知道宅中哪些地方是监控死角,这么多年早已描摹于心,在灯光掩护下,许盛言动作麻利地解开门锁,快速没入书房,咔哒一声锁上。
宅内,悄然无声。
关于文件的位置,许盛言凭借前几次进入书房的记忆,和与林耀邥的交谈里,大致能猜出在哪些地方,书房里只有报警器没有监控,许盛言动作迅速,依次查看过。
老狐狸藏东西也有一手,许盛言从好几处都找到了证据文件,乍眼一看并无不妥,但稍稍观察便能发现全是伪造副本。
天气不热,甚至有些凉,但他额角已隐隐沁出汗珠。
终于,他在第三个保险柜里,找到了那份文件。
许盛言熟练地拿出相机,把每一页都拍下来,留作电子记录,又拿出自己早前便备好的一份伪造文件,冷静地进行替换,做完这一切,他后背已经湿透。
他原封不动上锁,看不出一点痕迹,却在下一瞬,背脊隐隐生凉。
许盛言转过头,心脏猛缩——在书房门口,正站着道挺拔的身形。
林砚周的脸缓缓从暗处显出,抬眸望着他,平静到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