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狗正闹成一团,就听到有人走来说:“偃月坞还有不少事情等着我处理。”
时溪搂住黄耳,转眸看向自己这位这些日子以来一直郁郁寡欢好友。还没等时溪回话,冷寒便又说道:“你送我一程吧?”
父亲去世了,谁心里都不会好受,时溪站起身,拍了拍冷寒的肩膀,“没问题。既然是朋友,我虽帮不上什么忙,但看着你难受,我心里也不好受。”他招了个弟子过来,把自己要做的事简单安排下去,便送了冷寒一程。
路上冷寒一直闷闷不乐,所以时溪也没打算马上打道回府,而是在冷寒的提议下,二人寻了间酒楼,大喝了一场,顺便过了一夜,第二日才往回返。
喝了顿酒后,冷寒果然不再是那副闷闷不乐、郁郁寡欢的样子了,他冲时溪笑了笑:“不用送了,回去吧,宗门内的事情现在也少不了你。”
“我不过就是个打杂的。”时溪耸了耸肩,不以为意地说,“你也看到了,这些天我整日和我家黄耳玩,哪有什么正事?”
玩闹归玩闹,即将临别之际,时溪还是握起拳头在冷寒肩上敲了一下,郑重地说:“节哀。”
*
相送冷寒用了一日多,与他分别后,时溪就御剑向回飞去,他自己的佩剑已爆,本打算讨要的剑因与父亲闹别扭,也没来得及说。所以他现在所御的剑,是他离开落星台前与门下弟子借的。
这剑不过是普通弟子配剑,飞行速度自然快不到哪去。于是他干脆将剑变大,躺在了上面。他翘着二郎腿,一手枕着手肘,一手撸着黄耳。觉得阳光太刺眼,他干脆连眼睛都闭上了,让长剑自主飞行。
适宜的温度,手中柔软的触感,惬意得令时溪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隐隐约约间好似有什么东西在拱他,他迷迷糊糊地想应该是黄耳。于是他一把搂过去,将黄耳按在自己怀里:“别闹。”
毛茸茸的触感,让时溪顺便撸了两把。
如果是平时,黄耳定当乖乖的趴在时溪怀里不再动弹,但今日不知怎么,时溪搂着它,它仍旧用尽全力挣扎。
时溪惺忪地睁开眼,天色已晚,他伸了个懒腰,仍旧睡意朦胧:“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黄耳却是看向下方。
顺着黄耳的视线看下去,时溪这才发觉剑停了,他们悬停在落星台附近,但原本属于落星台的地方竟是一片漆黑。
——那里原本一直燃着的青灯都灭了。
时溪一个激灵,睡意顿时抛到九霄云外,他翻身站起,御剑就向地面冲去。尚在半空,时溪就从剑上跳了下去。他在地面滚了几圈,最终呈半蹲之势定住身形,然后如离弦之箭般向落星台石阶窜去。
落星台不能御剑,他前奔的身影几乎模糊成一条白线。
可是,沿路却不见一丝人影,原本沿梯持着青灯的弟子也都消失不见。
越跑心越沉,直到看到前方阶上格外醒目的颜色时,他的血液几乎凝固了,他奔跑的脚步停了下来。
直直看着那大片血迹,再也挪不动脚步。
良久后,他才走过去,在石阶边缘见到了一只用力勾着石阶的手。
他握住那只手,猛向上一提,却因用力过猛向后踉跄了两步才稳住身形——不因别的,因那只是一只手,被人在手腕处齐齐砍断的手。
时溪抿了抿唇,看着那只手静默良久,然后扔下了落星台,一言不发地走向了石阶最高层——
仍旧空无一人。
唯有一片蒲团,昭示着不久前曾有人在此地打坐。
落星台顶可俯瞰九州,远处是数不尽的万家灯火。
时溪孤零零地站在落星台上,风吹起了他的衣袍和长发,墨黑色长发在银白的月光下散发着金属般光泽。
黄耳走到他身边,用鼻尖碰了碰他的袍角,他蹲下身,摸了摸黄耳的头,抱住它就从落星台仰面倒了下去。
九百九十九层阶梯,一如飞升的巨龙,时溪从它的龙头落下,如同一滴泪。
星河在头顶流转,耳边的风声呼呼作响,就在时溪即将落地的瞬间,那柄长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沿着地面飞射了过来,就势接住了他,向前窜飞而走。
刚离开落星台的区域,长剑便径直升向高空,向温清宗飞射而去。
远远就看到火光照亮了半个夜空,时溪甚至都能感受到那处氤氲而来的热浪,他薄唇紧抿,法力不加节制地注入到脚下的长剑中。本就快要到极限的长剑顿时不堪重负,发出呜呜的声鸣。时溪根本顾不上,他脚底一跺,长剑霎时收起了声鸣,以比平时更快的速度向前冲去。
温清宗已成一片火之汪洋,遮天蔽日的大火带着焚烧一切的力量,吞噬着它。
长剑穿过熊熊火光,直接落到了父亲的书房外。
就在前几日,时溪还曾因与父亲闹别扭,来这里偷过药。这些日子以来,他甚至都没与父亲说过一句话。
但是此时,此地也被熊熊大火吞噬着。
可能是感受到时溪的颤抖,向来没有舔人习惯的黄耳,伸出舌尖舔了舔时溪抱着它的手。
这是一种无声的安慰。
冰凉的指尖被温热的舌尖划过,时溪低头看向黄耳,他想要笑一笑,对黄耳以示回应,可用力扯了扯嘴角,却仍旧扯不出一丝笑意。
他语声艰涩,既好似对黄耳说,又好像安慰自己:“……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是么?”回答他的却是这么一句话。
声音在他身后。
时溪转过身,只见对面熊熊火光中走来个他熟识的身影,腰间歪歪斜斜地挂着一把长刀,而其手中还拖着一人。
时当流如破麻袋般被拖在地上。
时溪银牙咬碎,他将黄耳放到地上,招来之前用过的长剑,指着对方说:“春不度……你将我父亲放下!”
春不度拉过时当流,一把扼住时当流的脖颈,将他举起:“放下?凭你一句话?”
时溪这才看清他父亲如今的样子——全身几乎没有一处完好之处,身上的华服早已破败不堪,无一处不是刀口,无一处不是鲜血。说是凌迟也不过如此。而最令时溪惊怒的是他胸口有个大洞,想来金丹也已没了。
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紧紧握住,时溪的瞳孔骤然紧缩。
他父亲的法力是要强于春不度的,可,为何遭此毒手?
“春不度!”时溪看向春不度的目光如同淬着寒冰,“我温清宗与你破刀堡向来无冤无仇,你竟如此狠毒!”
“在你眼里,没有冤仇就可以和平共处了?没有冤仇就可以天下太平了?”春不度笑了一声,“幼稚!”
“春不度!!”
“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抓到你父亲的?”春不度满意地看着时溪额上青筋暴起,再次将手中的时当流提了提,“你说,我若是说了什么让他最在意的事情,他会拒绝我吗?”
时溪拳头捏的“咔咔”作响,虽不知什么让时当流最在意,但显然他被春不度诓骗后,不备之下被挖出了金丹。
想到此,时溪悲怒交加。
而时当流也好似感知到了什么,他用尽全身力气睁开眼、转头看向时溪,龛动着唇似在说着什么,却没有声音发出。
时溪双眼血红,一言不发地提剑就向春不度杀去。
气势如同千军万马,所过之处飞沙走石,就连不远处燃烧的大火都被席卷着腾空而起。
但还没等他近春不度的身,原本空无一物的周围,瞬间出现了一具具歪七扭八的尸体,他们躺在地上,都穿着温清宗的宗服。
突然间,他们猛地起身,霎时向时溪扑杀而来。
时溪原本劈出去的剑猛然一顿——
只因,他认得他们。
——这个持剑劈过来的,是守宗门的弟子,他的半个头已被人削掉。
——这个左手持剑刺来的,曾寻到了乌星,他的整个右肩被人齐刷刷的砍下,胸口上还插着一把长刀。
——在他们身后的那个赤手空拳而来的,不久前还将长剑借给了时溪,他的肚腹却被人豁开,流出来的肠子,连带着尚未消化完全的食物残渣、伴着猩红的鲜血拖了一地。
……
时溪闭上了眼睛,他耳边甚至都能听到他们死前的怒骂咆哮、厮杀喊打声。然而再睁开时,他手中长剑挥舞,在暗夜长空下、熊熊大火旁厮杀出阵阵剑锋,锋锋刺入来者的体内。
他干脆利落的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剑锋所过之处,无一幸免。
但是周边的尸体却越聚越多,对方好像想用这种方式将他耗死。
就在时溪奋力突围时,突然听到包围圈外的春不度说:“你求我放了他?”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觉得可能吗?”
时溪身形一滞,抬眸看向时当流还在张合的唇,他似乎正在对春不度说着什么。
时溪只觉被无边悲愤笼罩:“爹……不要再说了,事到如今根本就不是他放不放我!”
时当流如今乃是仙首,在此之前也是六大门派之一的掌门,此时他躯体虽已残破不堪,但仍怀有长期坐于高位的傲气,而此番竟为了时溪对春不度说出“求”字,可想而自时溪是何种心境。
春不度满意地说:“你看,是他自己不走!”
时溪一脚踹翻那些劈砍刺挑来的长剑,脚尖一点,向上空爆射而去。
但是尸体们岂能善罢甘休?纷纷紧随其后拦截。
这一招正中了时溪的计策,手中长剑抛射而出,长剑“唰唰唰”如串糖葫芦般将前方的尸体串成了一串。他趁机跳出包围圈,起身就向春不度爆射而去。
春不度也见到了这一幕,他眸光一凛,抬手就向时溪抛出一股巨大灵流。
以时溪的功力想要躲过这一击不成问题,但他还是硬生生抗下了,因他要用这虚晃的一招去做更重要的事。
胸腔中的气血翻涌,时溪用力咽下喉中的腥甜。
他劈手去夺他父亲,没想到刚才春不度也是虚晃一招——
此时,春不度竟抡起长刀,一刀抹在了时当流脖颈上:“你想救他?这回呢?”
这一刀极狠,手起刀落,头身顿时分离。
时溪目眦欲裂:“爹!!!”
时溪原本的打算是出其不意救下他父亲,届时再将自己金丹喂给父亲。
但尸首分离,莫说金丹,就是谪仙降世也改变不了时当流必死的结局。
然而这还不算完,春不度趁时溪心神俱震之下,提刀就向他胸口捅来。
时溪眼看着他父亲的头颅高高的抛向长空,根本无心再阻挡春不度捅来的长刀。就在他以为自己也要身死于此时,一抹银白飞射到了他胸前,替他挡住了那把长刀。
随着极轻的“噗”的一声,长刀没入了黄耳体内。
时光仿佛都变慢了,时溪看着春不度将长刀从黄耳肚腹拔出,迸射出的血花,染得空气都好似带出了血腥气。
“……耳!!!”时溪觉得呼吸都带着痛。
黄耳的身子抖了一下,倒在了时溪的怀里,它拼尽全力抬头,让自己不至于脱力垂落下去。
它深邃的眸光一瞬不瞬的凝视着时溪。
“那天若不是时当流阻拦,你早就死了!”
说出这句话的春不度,眼看着时溪精神恍惚,再次向时溪捅来,“那天在你们宗门外可藏着不少修士,就等着你把他杀了!”
所有一切霎时明晰,那天那猎人的男妻对时溪的各种挑衅,就是想让他对他痛下杀手。而春不度说宗门外藏了不少修士,就是等时溪杀人成定局后,可以顺理成章的将他拿下。
届时,即使时溪身为仙首的父亲,都保不住他。
但是,这与今日之事又有什么关联?
但也就在此时,又是极轻“噗”的一声。
等时溪回过神时,春不度那柄长刀已再次没入了黄耳胸口。
“……黄耳!!!”
空气如泛黄的老旧画面,映着黄耳璀璨的双眸,它眸中早已容不下其他,除了那个悲痛欲绝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