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无序闷头跑着,在大街小巷一通七拐八绕,确定后面没人追来,这才重新缩回墙角,缓缓调节着急促的呼吸。
昏黄的暖光从巷角滑落,萧无序盯着自己的影子,突然一笑。
她在“木叶星龛”里缩了这么些年,一心扑在相术上,没想到她才回芜茔城没几天,竟是被人追着打,着实是好笑又狼狈。
而那付殇可谓是一手遮天,既得罪了那家伙、她在此地怕是不会好混。
不过她现在人也揍了,气也出了,看来以后还得仔细乔装打扮一番……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想罢,萧无序又是一笑,悠悠抛着挣来的铜钱,视线在眼前数条小径上一扫而过。
付殇的人估计很快就会追上来,既要暂避风头,自然要选条难走的路!
萧无序指尖微凝,把铜钱尽收手中,正欲动身,后背却忽地一寒。
稍稍回想了一番,萧无序脸色又是微微一白。须臾,她收回迈至半空的腿,垂眸盯着轻合的五指。
刚才她随意一抛,似乎出现了一道卦象,而且卦象所显……
萧无序深吸一口气,隐藏的卦象随着张开的指节悄然显现,她心下也随之一沉。
此卦,不太好啊……
难不成是她之前推算出的芜茔劫?
可此卦虽是不好,却也不像芜茔劫那般严重,并且清晰可见,说的该是眼前之事。
萧无序五指轻合,当即又试了一次。
哐当哐当!
铜钱再起。
须臾,开卦。
卦象所显,一模一样。
看来眼下真的会有事发生。
到底是何事?又会是在哪儿呢?难不成真要在此地细细推算?
恐怕还不等她算出些什么,便被付殇的人找到了,而卦上所显之事,怕是无力更改,已成定局。
蹲在小径边头疼了一阵,萧无序眉心悄然一舒。
这么一会儿功夫,光凭她一人,就想把事情推算得清楚,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可若换作辛时,也许真的可以……
而辛时所绘制的星轨图,便藏有不少玄机,尽数凝结在了纸牌之中。
而那纸牌,现在可就在她身上!
萧无序轻轻取出怀中的纸牌,当初鬼鬼祟祟偷走时还不察,此时凝神细看,纸牌上所绘的星宿还真似天河倾泻坠入人间的星屑。
纸牌簌簌展开,似檐下雨声,每道星轨皆若雨丝穿云破雾。
而星辰轨迹也如雨落无常,藏观星者以指间牌阵承接天露,又似泄露天机时承受的天地清泪。
此星宿牌阵,故名“雨”。
看罢,萧无序只觉指尖浸寒,便似捧起了一抔银河雨水,在掌心涟漪里窥见命理沉浮。
此法是辛时所创,当然只有他知晓如何使用此牌阵。
不过偷师学艺……这事她可熟着呢!
萧无序仔细回忆着辛时所言所做,没捣鼓几下,数张纸牌便拼凑在了一起。
睁眼一看,星辰连成了一条线。
而那个方向……
木叶星龛!
萧无序浑身一哆嗦,匆匆收了纸牌,拔腿便往回赶。
西关口密林深处,平日的寂静早已被打破。隔了老远,一股嗡闹声便穿透密林扑面而来。
三十余双鞋碾碎了石阶上的青苔,那些粗粝的鞋底沾着腐叶与水渍,踏过垂落的藤蔓,在潮湿的泥地上留下杂乱的印痕。
不一会儿,砸墙、踹门之声惊起铜铃狂颤,人影在火光中扭曲如蛇,映出那群人腰间的铁钩与麻绳,叫骂声也密集地狂砸而下:
“给我砸!用力砸!!狠狠砸!!!”
“先给我把那碍事儿的石墙撞倒!!”
“我还真就不信了,这么多人,竟然还毁不掉这小小的木屋!”
萧无序一眼便瞧见了付殇,站在中央指指点点,带着手下那群人大搞破坏,恨不得把这木叶星龛连根拔起。
不过如此隐秘之地,那付殇竟也能寻到?
就凭那几分博得过紫吟信任的风水之术?
依她看,那家伙没她厉害吧?她尚且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算出此地所在,更何况是他!
无论如何,这付殇竟敢送上门来,也实在是欺人太甚!
那一声声撞门谩骂声仍在耳畔回荡,回廊中央的千年银杏在风中呜咽,落叶沙沙。
萧无序握紧拳头,指节因过度用力泛起了青白,整个人面色红白交杂,如紧绷的弓弦。
而那付殇则背着手,监工般来回踱着步,眼见破坏不得,当下也是恼了。
“给我用力砸!没吃饱饭呐!!”
“我还真是不信,这屋里当真没人!”
“我要让她好好看看,得罪我是何下场!!”
那边又噼里哐当砸了好一阵,外围的石墙仍是分毫未损,付殇揉着眉心,更是恼羞成怒。
气急败坏了一阵,付殇袖子一甩,下令道:“砸不动就放火烧!我倒要看看,里面的人能旁观多久!点火!!”
那怒吼震天,听得众人直哆嗦,匆匆丢了武器,听令行事。
晚霞西照,山林镀金,数团更为耀眼的火苗越燃越大,浓烟滚滚。
有烈焰在萧无序瞳孔深处炸开,掠过那婆娑的树影,利刃般落在那群人身上。
实在是忍无可忍!
这些人既然敢来,那便留在此地吧!!
萧无序记得,辛时偶然提起过,木叶星龛外围,藏有机关。
所以她只需把这些人引去那边,所有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想罢,萧无序视线沿着石墙上的星宿纹路往前挪,不多时,寻到了一处北斗纹,目光悄然一定。
找到了!
萧无序心中怒火翻涌,深吸一口气,径直往前冲,忽觉腰间一松。
有东西掉了。
回首一看,是那纸牌“雨”。还好还好,自己还没被怒火冲昏头脑,还是留意到了。
萧无序俯身欲捡,散落的星纹映入眼底。
星宿纹竟又连成了一条线,不过指向的方位却不是前方的木叶星龛。
萧无序怔怔盯着那线纹,指尖忽地一颤。
她似乎记错了,星纹连成一线,指的不是方位,而是一种回答。
否。
这是让她不要回来!现在也不要冲上去!!可是就这么放任这群人……
突然间,萧无序眸光又是一定。
右胳膊上的荆棘刺青……
那是筱翎的人!
估计是这付殇向紫吟告了一状,现在筱翎的人也掺和进来了。若她真在这木叶星龛前动手,怕是难以收场。
除此之外,还有不少山民,看样子是被付殇押来带路的,现在那付殇没逮到人,怒火正旺,还未放人。
要是真开启了那机关……北斗注死,那些山人,当真能逃脱?
如寒雨飘落,心间的怒火悄然一熄,萧无序敛眸不语,捡起纸牌,重新收好了。
木叶星龛,辛时亲手修建的,要真能被这群人毁了,那才是怪事!
想到此,萧无序闭目凝神,缓步后退,地面枝叶簌簌。她朝付殇投去最后一瞥,衣袂翻卷间,整个人如霞光遁入了斑驳树影中。
*
山道蜿蜒在浓稠的晨雾里,石阶在五步之外便融化成青灰的虚影。石阶两侧,参天古木虬枝交错,石面上苔痕斑驳如画。
林间簌簌,光影摇曳,一位靛衣少年穿过朦胧的晨雾,一手环臂,在青色石阶上信步走着,神情淡然自若。
而他身后跟着的白衣小童,面色红润,额上渗汗,耷拉着脑袋,背着竹篓,拖着步子在后面一寸一寸地跟,悠哉全无。
小童咬着牙,终于又迈上了一个台阶,有气无力昂首道:“还要走多远啊?”
那靛衣少年似是不闻,一手负后,继续向前。
小童见怪不怪,提高声音道:“喂!我走不动了!!”
哀嚎声穿透摇曳的枝叶,一下下撞击着半隐的天幕,在这寂静的山林间回荡。
那少年头也不回,自顾自向前走,冷淡道:“那便离开。”
小童眼帘一搭,嘴角一撇,幽怨地盯着前方渐远的身影,磨蹭片刻,还是执着地追了上去。
“你到底在找什么啊?”小童快跑几步,双手拽住那少年的衣摆,撒娇般晃了晃,“如今天色渐晚,改日再来不行吗?”
那少年微一转身,仍是冷淡道:“不行。”
说罢,不待小童看清他是何动作,那截靛衣便顺着他的手腕儿一滑而下。
眼见那身影还真是冷冰冰地远去了,小童心下一寒,虽是万分不情愿,还是垂着双臂,行尸走肉地跟了过去。
又走了一截,小童直接瘫坐在地,粗气不断,汗如雨下。缓了一瞬,他勉强翻了个身,趴在石阶上,转向前方的少年。
“可我真的走不动了……你就等我休息好了,再帮忙一起找,行吗?”
那少年终于大发慈悲地停下了,转身望他,眉眼如星,温和明亮,轻轻一笑,更是让人如沐春风。
“不行。”声音温和,却更是不容置疑。
小童当即就不干了,正要大展身手一通狂呼,又后知后觉卸下身后的竹篓,开始撒泼打滚。
“啊啊啊啊……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我怕你被蚊虫咬,辛辛苦苦为你采药,你非但不领情,竟还要赶我走!!”
余光瞥见那少年无动于衷,小童闭上眼,继续哀嚎道:“你要找人,我也不是没出力!可你这家伙竟然不让我吃饭!好狠的心呐!!真的要饿死了啊!!”
那少年淡笑不语,默默看了一阵小童那拙劣的表演,又几不可察朝林后一瞥,随即一手负后,继续前行,重复道:“那你就回。”
撒泼归撒泼,小童可没漏了那边的动静,自是听到了那少年越□□缈的声音,暗暗骂了几句,又抱了竹篓一追而上。
到底也是被逼出来了,小童步子轻盈,勉强挤出一抹笑,高声道:“喂,山上蚊虫多,我这儿有不少草药,你倒是等等我啊!!”
“……”
木叶星龛不好毁,那付殇极是不甘心,到处传信叫人帮忙。
光是下山的这条荒路,萧无序都遇上了不少武人,个个腰悬武器,山人是见一个逮一个,武力相逼,让其引路,一晚上没个消停。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萧无序寻了条更僻静的路,没想到才走了这么一截,竟又被她撞到了人。
而那靛衣少年,瞧着倒是人模人样正人君子,没曾想也受了付殇的好处,助纣为虐。
萧无序怒气憋了一路,如今难得遇到个落单的,居然还恬不知耻为难人家小童,她更是气笑了。
忍无可忍,萧无序顺着岩石从林间一蹦而下,横栏在前,仰首道:“喂!找人是吗?”
那少年停在原地,循声望来,与浑身怒气的萧无序相对而立。只一眼,那少年眼尾便弯出了一抹微妙的弧度。
“我就在这儿!”萧无序嘴角轻颤着一挑,似笑非笑,抬指一曲,朝他道,“来啊!还怕你不成?!”
话落,萧无序眉心一凝,抡拳砸出,拳头生风,气势十足,可惜怒气上涌,重心不稳,不待拳头砸出,倒是先把自己抡了个踉跄。
“啊?”
如此动静,小童自然也是注意到了。
那家伙突然从林间蹦出,他本以为是拦路打劫的,可那家伙却是手无寸铁,徒手抡拳,对着那少年一通乱舞。
这是个……什么情况?
那边,萧无序一身玄衣猎猎翻飞,衣袂翩然间绽开道道凌厉的弧光。额间青筋如虬枝盘错,拳风所至劲气纵横。
可惜招招不中……
那靛衣少年轻轻一躲,次次与她擦身而过,萧无序可谓是自食恶果,遭了反噬。
不经意间,萧无序竟瞥见那少年嘴角微挑,似是轻轻笑了笑,更是怒火中烧,嘴角渗血。
“不是要找我算账吗?躲什么躲?还怕了我不成?!”说着,她又是一拳轰出。
萧无序挽起袖子,把面前的碎发丢到身后,面如桃红,一览无遗。而她眼尾又是绯红的,似燎原的烈火,烧得瞳孔深处红芒流转。
那靛衣少年悄然一滞,萧无序却是毫不客气,趁人之危,抡拳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