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舒梅尔拿到那封信,只瞥了一眼便一言不发揣进袖子里。
“这封信确是给你的?”亚科夫鄙夷地盯他的袖兜。
“确是给我的,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舒梅尔咧开嘴笑了,“我们先寻尤比乌斯大人去,瞧重要的那一封吧。”
一不在尤比面前,他便又用回这生疏又尊贵的称呼了。亚科夫烦躁又怜悯地向这“财政官”的背后瞟,发现他的房间竟乱得简直连猪窝也不如,隐隐透出食物腐烂的味道——还混着婴儿恼人的哭声。“…你怎么蠢到真亲自抚养那孩子?你该整理下屋子了。”亚科夫忍不住指摘,“人前穿的光鲜整洁,背地里却把自己的房间弄成这副狼狈模样,还想照顾婴儿?要是你没时间精力,就唤尤比的奴隶帮你打扫。把那孩子也抱走,没人会知道。”
舒梅尔只一步跨到他面前拦住他,“我知道,我自己得空就整理。”犹太人用笑脸推他回去,“等回来,我就叫努克来。”
亚科夫懒得再问,只撤步回来。“你自己看着办吧。”他转头向走廊去,“我们先把信送去。”
二人越过几队脚步匆匆的仆从,在众人尊敬又惧怕的视线中从修道院的庭院穿行而过,到这最宽敞又华美的那间房去——撒拉逊人的窗子本就又小又窄,镶着窗格,现在又被挂满了帷幔,白日一丝阳光也不透进来,夜里才能挂起晒些月光。还没推开门扉,亚科夫就听见有清脆如流水般的琴声隐隐传来,像铃铛又像钟鸣。
靡靡之音,亚科夫愤愤地想。他记起尤比今早的确叫人唤了位麦加出身的□□乐师来。这小子在屋子里听曲直听到晚上还不够?
“我们的音律与你们不同。”一个女声在门后讲着混阿拉伯口音的希腊语,“一个八度之间,可细分的音符最多可达50余个。若是像西方人那般仅分作12个,许多细腻的变化便无处表达。您听说过四分之一音吗?”
“四分之一音!”尤比正兴致勃勃地问,“从前我就觉得君士坦丁堡的曲子听起来和家乡的风格不同,希腊人的音乐也是这样吗?”
“是也不是。”那女乐师耐心地轻声细语,“希腊人用一种叫做‘八调式’的音律,既不是西方人的十二律,也不是东方人的四分之一音,只是略有相似。”
“你懂得真多,蕾莉!”尤比夸赞道。
“多谢夸奖,尊贵的主人。这已是我毕生所学了。”被叫做蕾莉的乐师谦虚而温柔地应着,“若您有兴趣,我再为您多讲些。”
他们又聊了一会,门后传出一种悠远又空灵的独特笛声。乐师为尤比演示了一段法兰克风情的短歌,又吹奏起希腊人的民谣旋律,最后花哨地展示巴格达舞娘舞蹈时常用的舞曲。她技法娴熟,经验丰厚,短短几个音节就能将各地音乐的风情神韵展现得惟妙惟肖。
亚科夫在门前踌躇了一会,犹疑着该不该为这事发怒教训尤比——他和舒梅尔尚各有各的事忙,只这尊贵的小城主能躺在丝绸椅子上,成日捣弄无用的爱好,和乐师艺人混作一团。
“厉害的乐师。”可舒梅尔也在他背后赞赏着,“我也是头一次知道这些知识,日后可算有了谈资。”
“你们为什么不进门来听?”尤比抬高声音,“亚科夫,你等什么呢?”
骑士无奈地推门——努克拦住了他,“大人,脱了鞋才洁净。”奴隶颔着首小声说,“这有用来洗脚的香料水。”
“□□的规矩。”舒梅尔点评道,“我听说,他们进清真寺时也全要脱鞋冼足的。”
“这又不是清真寺,我们也不是□□。”亚科夫不由分说顶开门,却发现房间里铺满了精美繁复的手织地毯——昨晚尤比的房间还不是这副模样。显然他不在的时候吸血鬼又遣人买了数不清的玩意。粗俗的骑士皱着眉,将沾满沙土的靴子踩着褪下来,随意踢在门边,裸足踩到新地毯上。
“用不着洗脚。”他闯进去,将手里攥着的信封塞给尤比,“安比奇亚的回信来了,叫无关的人赶紧走。”
“…你怎么把给我的信先读了?”他的主人表情难看地接过那封拆开的信,眼神还不住地向他踩在地毯的脏脚趾上瞥,“别这么没礼貌,亚科夫!”
亚科夫懒得在乎这视线中是否有嫌弃的意味。他抬起头打量屋子里——骑士本以为尤比房间里的女人要么是浓妆艳抹挂满首饰的歌姬,要么是包裹严实蒙着罩纱的保守人士——□□女乐师还能是什么模样?可那叫做蕾莉的人未戴肃穆面纱,也未系华美披帛。她年纪很大了,穿一身朴素典雅的长袍,腰间坠着香囊,比起乐师来更像位学者。一尊沉重的四方大琴横摆在她大腿,牛角做的指甲拨片正停在琴弦中间——乐师低下头移开视线,画满海娜的手抬到头巾前,向可怖的圣殿骑士不卑不亢地行了微礼。
然而亚科夫只强硬地挥手,叫奴隶们进门,将各种乐器尽数搬走,又用阿拉伯语叫乐师回避——舒梅尔在他背后舒坦地坐下来,将两只脚伸进温水盆里。
二人盯着尤比的手折开信纸——那是封满是寒暄与礼仪措辞的长信,尤比一边读,一边眉头紧皱起来,皱了一会却又松开,嘴角一会下撇一会上扬。
“她说叶萨乌不是她的血奴。”亚科夫核对着,“你觉得这是真是假?”
“等一会,我还没读到那呢!”尤比对这打断表示不悦,“我才读到侄女的事,姐姐为她起了名字,叫安索佩娅…真是个好名字,既有人的朴实,又有神的清高!”
一提到那婴儿,亚科夫又不悦地想起那枚被夺走的红宝石戒指的事。“现在别细读那些有的没的,”他卸下腰带上拴着的长剑,被耐性压着坐到地毯上,“等讨论完了正事再看。”
“唉,这也算封家书!”舒梅尔洗好了脚才慢悠悠凑过来,“家人间嘘寒问暖的温情,不比血奴和仆人的事重要吗?”
亚科夫被这话惹得心里隐隐刺痒疼痛。他吊着眼睛瞧舒梅尔——犹太人已不像初识时那般怕他了,只笑眯眯地像只狐狸似的盘坐在软垫上,像在审视他的不适与不甘——亚科夫想说些什么,又被这眼神噎着没说出来。他只得又将视线移回尤比脸上,恨不得将信上的字一口气全塞进吸血鬼眼睛里。
“姐姐还提到狄奥斐卢斯…”尤比惊讶又愧疚地抿起嘴唇又松开,“我们带走了尤多西亚,他被迫归还聘礼,母亲气得大病去世,整个家族都破产了,还丢了官职和元老院的席位…”
“那不怪你。”亚科夫斩钉截铁地说,“他和他妹妹,你本就只能选一个救。”
“那我下次见尤多西亚时,该如何和她说才好呢…”
“你告诉她,她该大仇得报似的开心才对。”
舒梅尔听了这对话忍不住大笑。“可不是谁人都和你似的爱憎分明。”他摇摇头,“小姑娘听了这些,肯定要伤心好一阵子。还是保密为好。”
尤比叹了口气,将这愁闷搁置了,继续向下读。
“然后是图拉娜的事…”他漂亮的眉毛又皱起来,“库曼人回去后,只从皇帝那要来一半军饷。剩下的一半,姐姐亲自给补上了…”
“就是皇帝把我们的钱私吞了一半。”亚科夫不满地咂嘴,“他却不还给我们。”
“归根到底,我们和皇帝买的不是军队,而是城。”舒梅尔摊开双手,“照这么说,这买卖可是如实交付了。”
“城是我亲自拼命夺来的。”亚科夫却依旧沉着脸色,“只皇帝什么都用不着做就得了几万金币,而安比奇亚只花了一半价钱就得了一支新军队。”
“要不是有罗马皇帝背书,伊贝林的男爵早赶走我们了!”尤比敷衍地安抚了一句,又换了个姿势接着读下去。“好了,别说了,我读到血奴的部分了。”
两位血奴都闭上了嘴,将安静留给主人的阅读。
亚科夫细细端详尤比脸上一切端倪。尤比有双和他母亲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几年来他的样貌成熟得不多,只那双眼睛越来越与卡蜜拉如出一辙:笑时是弯弯的,愁时眼头便堆起惹人怜爱的褶皱。亚科夫一刻不停地分辨那些褶皱的含义。他眼睁睁看着尤比的眼睛觑起来,显出一个苦闷的弧度。
这符合他的预期——亚科夫正等着尤比读到信的末尾。“你有什么看法?”他期待又警惕地问,“她说的是真的吗?”
尤比不再抱怨他打断自己的事。吸血鬼抿着嘴,将信纸递给舒梅尔。犹太人翘着胡子迅速通读到底,缓缓张开嘴,半天才发了声。
“哦!”他感叹道,“看来您有位邪恶的兄长!”
“嗯…”尤比向亚科夫投去求助与惭愧的眼神。
亚科夫瞧着他们震惊的模样,颇为不满地啧了一声,从舒梅尔手中抢回信纸。他又细细打量起长信末尾轻描淡写着的几句可怕消息,嘴上牵起隐隐笑意:
“那骑士既不是我的血奴,也不是你的,便莫属于母亲或伊纳尔特。”那些隽秀的希腊字母在纸上飘逸地卷着,“母亲已不在,我便代她予你消息:
“伊纳尔特已与我和母亲决裂许久。他生性暴戾,深闭固拒,世上大部分偏执而狭隘的特性集于此身,使他常犯癔病,独断专行,与万物格格不入,难以自处。自你降生以来,他愈发如洪水地震般难揣难测,终断亲离家。而今他隐居何处,不为我知。
“若此言不得你信服,我便将伊纳尔特的幼时呓语告知你。
“他曾言,将世上诸人尽做了他的血奴为好。
“你已成人自立,想必能揣测其中荒谬之处。故,愿你谨慎智慧,小心待此事此人。”
亚科夫跟着舒梅尔的鞋子一路走到他的乱房间去。“我的建议无非是按兵不动。”犹太人开门堵在门前,“他在暗,我们在明。你若要做些什么,也尽力隐藏目的为好。”
“那我先叫达乌德帮我调查那骑士。”骑士按住他的门板,听到他背后正隐隐传出婴儿的牙牙学语声,“你的信呢?写的什么?”
那双琥珀色眼睛黯淡地缩进阴影中,“没什么,也是封家书。”舒梅尔动着小胡子笑着敷衍道,“你回尤比乌斯大人那去吧。”
“他尚年轻不懂事,不和他说也该和我说。”亚科夫却死死撑着那门板不叫他关上,“你瞒着事,等出了差错归谁的责任?莫非你对我也有什么不满?”
舒梅尔的脸上浮起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神色,像是有一窝蚂蚁在噬他的心。犹太人又微微佝偻着背,长吁短叹,好似回到眼瞎的时候般萎靡下来。亚科夫讨厌他这副模样,刚想粗暴地推开门扉闯进去,就见他松了门环服了软。
“我从没和你提过我家里人的事吧?我的父母亲有四个孩子,两位夭折了,一位离家。”舒梅尔指着自己的心窝,“我母亲生第五个时难产去世。我还剩个父亲与小妹在威尼斯。
“我收到的是小妹的信,她告知我父亲死讯,与家中窘迫境况。她孤苦伶仃,无人投靠。一个犹太女人孤身一人在威尼斯,找不到生计,不好生活…”
“我亲自派骑士团的船把她从威尼斯接来。”亚科夫的胡须抖了一下,“这点问题还不好解决?”
舒梅尔缓慢地张着嘴斟酌用词。“…我不愿给尤比乌斯大人再添麻烦。”他说。
“这算什么麻烦?”亚科夫的怒火袭上来,“要是你为这点小事心烦意乱,向我和尤比积怨,才是真麻烦!”
舒梅尔小胡子下的嘴角翘起弧度,可眉头又撇下来,上半张脸哭下半张脸笑,看起来别扭极了。“亚科夫,圣地不是什么好地方。典籍中写作的天堂正叫它成了地狱。”他动着嘴,舌头僵硬地打结,“这战争连绵,冲突不断。我们看似在这好好安顿下了,可这些风光又能维持多久?是罗马皇帝的承诺更稳固,麻风国王的统治更长久,还是萨拉丁的野心更坚定?”
“你莫不是指望此生都再不起伏波澜,能找到安宁一隅终享晚年吗?”亚科夫的眼神沉得像一座冰山,“世上不存在那种地方,且你我也早没那资格了。”
舒梅尔被他强硬又残酷的话惹得闭上嘴不再出声。这时,房间里的孩子蹒跚滚爬着冲到门前,捉住他的裤脚。
“你说得对啊。”舒梅尔低下头望着那婴孩,“亚科夫,你说得对啊。”
“把这当件好事,别像进了坟墓似的哭丧张脸。”亚科夫厌烦地推着他的门板离开,“我明天叫努克把你的房间收拾了,再给这孩子找个奶妈。你也赶紧给你的妹妹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