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这实在太干燥了,尤比想,似乎永远也不会下雨似的。夜里,他坐在圣殿山的马厩边上,眺望耶路撒冷全城的风景。这除了教堂与清真寺——这些清真寺现在也都成了教堂——剩下的商铺与民居尽是平平的屋顶,从来也不担心雨水会积在里面。
舒梅尔提着盏灯,正为他挑选头巾与首饰,为肖像画搭配装扮。那些华美柔软的布料一遍遍在尤比头上缠来缠去,每裹上一圈就必须重新整理褶皱和花纹,麻烦极了。尤比对着镜子琢磨自己的样貌,“我觉得还是露出些头发好看,”他说,“白天我只能包得像个麻风病人,我不想夜里也这样!”
“唉,头巾就是做这用处的!”舒梅尔又无奈地将打好的结重新解下来,“若是露出头发来,撒拉逊人反而觉得邋遢,容易卷进沙子呢!”
尤比扭着嘴思考了一会。“再试试别的戴法。”他倔强地、不嫌麻烦地坚持道,“试试突厥人和库尔德人的戴法!”
于是舒梅尔又重新在他头上叠起褶皱拧出花样。犹太人穿得极多,被圣地蛮不讲理寒冷的夜晚冻得手指僵硬。这白天热极了,晚上又冷极了,尤比想,这的夏天真奇怪——这真有四季之分吗?他又拿起亚科夫留给他的那一小盒贝都因人的化妆品粉末,试着自己用那小木棍涂眼线。听达乌德说,这东西涂着能使人视野明亮,有滋养作用,该日夜都涂;不过尤比不在乎这些事,他只觉得自己涂出来的模样比亚科夫胡乱抹得好多了,使他瞧着目光深邃,像埃及人的壁画似的神秘又高雅。
“我觉得现在的样子不错。”尤比对着镜子眨眼睛,“就这么画吧!”
“您真挑剔!”舒梅尔如释重负地退到努克身边,接过助手递来的画纸与画笔,“不过愈有审美的模特愈是挑剔的。”
尤比看着画家在画纸上打起稿来。他遗憾地想,若是白天画这肖像便好了。他身后就是橄榄山,再后面是湛蓝的死海。若在太阳下,这些传说中的景色便能作他的背景,仿佛他也身处传说中似的。
“我叫亚科夫临走前教了我句阿拉伯语。”他将长发似的头巾揽到胸前来,“就那句,别人说什么都能应的…”
“哦,那句□□的问候语?”舒梅尔向冰冷的笔尖哈气,好叫昂贵的颜料更耐用些,“是怎么说的来着?”
尤比眨着眼睛向天上看,回忆那些绕口的音节。他尝试着捋着自己的舌头复述——头一遍绊住了,又念了好几遍才说得顺嘴。可他刚说完,就瞧见舒梅尔身边正打下手的努克露出一张疑惑表情。
“我说得不对吗?”他惊讶地问那小血奴。
“和达乌德教我的不一样啊,大人。”努克尴尬地摇头晃脑,“问候语该不是这么说的…”
尤比的表情从怀疑变为愤懑,最终小小地无奈起来。“…你去找个会说阿拉伯语的人来,现在就去。”他放下盛着鲜血的杯子从座位起身,也懒得管舒梅尔画得如何了。“这恼人的家伙…他肯定又使坏骗我了!”
努克应了一声利落地撒腿便跑,顺着广场挨个问那执勤的骑士与侍从们。幸而这会说阿拉伯语的人不难找,他顺着介绍,很快拉来位黑袍红十字的小伙子到尤比面前。“这话是什么意思?”吸血鬼又努力地捋着舌头复述那句亚科夫教给他的难说的话,“烦请您告诉我,是别人说什么都能应的吗?”
意料之中地,小伙子一听他的话就忍不住笑了。
“大人,这话的意思是‘我听不懂’。”他说,“别人说什么都能应,倒也没错。”
尤比感觉血正顺着他的脸颊向上涌。他听见旁边正洗着手的舒梅尔也噗嗤一声,紧接着哈哈大笑,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尤比想,自己都已经用了这话三天了,每见到一个说阿拉伯语的人就先应上一句——亚科夫显然是故意这样教给他的。
“…等他从大卫塔回来,”尤比气得直甩袖子,“我非狠狠教训他不可!”
亚科夫正焦急地与一群人等在大卫塔堡垒的露天大厅中。他挤在两队人中间,左手边尽是骑士团的同袍与法兰克人,右手边尽是罗马人的将军与官员。所有人在这窃窃私语,等待会议厅门后的大人物做出决定——耶路撒冷王国的骑士团们、佛兰德斯来的十字军、罗马人的舰队,他们本该正研究些对付萨拉丁的对策,如何能打败那支□□大军、如何能瓜分埃及的土地——可现在合作的谈判变得又臭又长,遇到了不少困难似的,已僵住了几天。
他在这肃穆地方猛地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引得众人侧目。
“你要是太操劳,远征时身体就容易出毛病。”桑乔用手指头戳他的锁子甲,“在这的人都心急着呢!”
“我比他们都心急。”亚科夫抹掉胡须上的口水,“十月份了,再这样拖下去,那些库曼佣兵的补给要掏空尤比的积蓄了。”
“国王和伯爵也都和尤比乌斯大人想得一样。”桑乔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大军已集结在这,军饷不能白花,冬天前总能打上仗!”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打仗。”亚科夫冷言道,“你不是常幻想所有人和平地生活在一起吗?”
“可我是个骑士啊。”桑乔耸耸肩,“光我一个人这样想也没用不是。”
的确如此,亚科夫想。他紧张地咬住嘴唇,脑袋里满是上次埃及远征时,传闻中罗马士兵吃棕榈叶子的画面。他的心脏卡在一个不上不下的地方剧烈地泵动,一会要从嘴边跳出来,一会沉进肚子里叫他胃痛。一连这些天,这绵长的折磨简直叫他筋疲力尽了。
“别这么紧张,我们谈点别的,换点事想。”桑乔对他使了个眼色,“你瞧那边那圣殿骑士,和你长得像极了!前几天我就注意到这事,想和你讲。”
“…我现在没心思打量别人的长相。”
“可斯拉夫人做圣殿骑士可算是个稀罕事!”
斯拉夫人,亚科夫已经许久没被这样叫过了。在东方的海外领土,各处的人都有,大家没那样在乎那些种族与血缘的事,信仰才是重要的——要知道,希腊人和撒拉逊人管整个西方的人全叫法兰克人,哪分得清一样的金发碧眼属于昂撒人、诺曼人还是斯拉夫人。就像许多肤浅的法兰克人来了这,也分不清贝都因人、库尔德人与塞尔柱突厥人,只知道他们都包头巾、画眼线,在沙漠里骑骆驼、使弯刀罢了。
亚科夫终于抬起眼睛来,顺着桑乔挤眉弄眼的方向瞥——大厅里的确有个和他一般魁梧的人,穿着骑士团的红十字白袍,正端正地立在角落里。那人像是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也瞥过来,对他友善一笑。
一张斯拉夫人的脸。亚科夫震惊地松开被他咬得出血的干裂嘴唇。一张金发苍眼、宽长鼻梁的粗犷的脸。只是毛发较他更旺盛、皮肤也比他晒得更红些。他立刻转开眼神。
“你瞧,我说的没错吧。”桑乔对他窃窃私语,“你们简直长得兄弟似的。”
“我从前做奴隶的,若有兄弟也不相识。”亚科夫的眉头打起结来。
“你们都是斯拉夫人,能做骑士、做圣殿骑士一定不易。”桑乔说,“说不定你们真是失散的兄弟呢?”
亚科夫本能地厌恶这些话。兄弟?他想,我哪需要不知道何处来的野兄弟。“我懒得聊。”他只愤愤地摆手,“聊也尽是揭陈年伤疤罢了。”
桑乔撇撇嘴,懒得再安抚他。亚科夫却在这沉默中思索。斯拉夫人,他想,好像有个重要的事被他忘了。他的脑海被会议厅中讨论的埃及远征填满了,根本分不出心思考虑别的。焦急的浪潮一刻不停地拍打他,仿佛他的眼睛被浪花蒙住了似的。
亚科夫试图静下心来细细思索这蹊跷。可会议厅的大门在此时打开了。大厅中所有的骑士与将军都抬起头来,向门中走出的国王与伯爵们注目。
他们今日讨论出结果没有?亚科夫的心一下又悬到嗓子眼。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得了麻风病的国王——国王的年纪看着比尤比还小,戴着一张银制的华贵面具遮挡那张开始溃烂的脸庞,脖子以下全缠满了绷带。他身体瘦弱,步伐虚浮,全靠身边的长辈代行政事:的黎波里的伯爵、安条克的王公、伊贝林的男爵兄弟、与外约旦的领主跟随着他。紧接着,罗马人的康铎斯特法诺斯将军,与带来十字军的佛兰德斯伯爵父子也走出门来。
亚科夫发现所有人脸上全有副失望又愤懑的表情。一阵不祥的预感像潮水般涌上,仿佛他正被关在笼子泡在海中,即将被淹没,窒息而亡了。
国王开了口。“医院骑士团的大团长,”那年轻的声音说,“到我身边来。”
一个穿白色八角十字黑罩袍的人上前去行了骑士礼。大厅内所有的人都紧张地闭上了嘴,连披风擦在地上的风声也听得见。
“召集你的骑士。”国王的声音听起来疲惫极了,“你的部队将跟随佛兰德斯的伯爵和他的儿子,向北方去攻打哈里姆。”
北方?哈里姆?亚科夫瞪大了眼睛。身边所有的人和他一般反应,大厅一片哗然。
医院骑士团的大团长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那埃及呢,陛下?”他慌乱地卷起披风,向被违约的罗马人那瞥——康铎斯特法诺斯将军正面色铁青地立在那,像就要喷出火来似的。
“埃及太远,”那麻风国王有气无力地开口,“远征取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