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当娜娅听见疯狂的乞丐在全城奔跑着诉说神迹显现时，尤多西亚正牢牢攥着她的胳膊。远离家乡的贵族少女在这陌生地方担忧极了，一步也不敢离开她身边。

“那人说圣殿山下刚有神迹发生。”尤多西亚怯生生地抬头问她，“是真的吗？”

“尤多西亚大人，这里是耶路撒冷。”娜娅微笑着安抚少女抓得很紧的手——她的棉布长袍已被少女抓得满是褶皱了。“耶路撒冷天天有神迹显现也不奇怪。”

“…你说得对。”尤多西亚哆嗦着，满怀敬畏地在胸前划了十字。“这是离主最近的地方。”

这是离主最近的地方，而主又是谁呢，真存在吗？娜娅刚想细细思索，她年幼的孩子便从她们脚边跑过，然后直直地摔在了砖石台阶上——这些琐事几乎天天都发生，让女奴根本没有闲心思考多余的事。她只得连忙追去，抱起她莽撞的女儿。娜娅心疼地翻看那伤口：孩子的膝盖上正血淋淋地布着一个沾满沙土的伤口，皮肤蹭掉了一大块。

她蹙起眉头，给了女儿一巴掌。“…我告诉过你多少次小心点？你那赌鬼父亲没教过你怎么好好走路吗？”可她说完这话，立刻又觉得自己做错了，惹得心里难过。“…疼不疼？我去给你拿点草药敷上。”

可惜这忏悔还是来得太迟了。她的女儿放声大哭起来，像是故意听不见她说话，也像在炫耀自己的可怜与脆弱。娜娅将孩子从地上拎起来，用手尴尬地理好那些邋遢的衣料——尤比乌斯大人托付给她的尊贵客人还盯着她一举一动呢。

“不哭了。”娜娅无奈地开口，“你想要什么？我买给你。”

“我想要糖。”女孩皱着泪汪汪的大眼睛抹鼻涕，“我要那个糖！”

娜娅转过头，瞧见街边一个叙利亚人正抓住这机会，奋力吆喝自己的买卖。“巴勒贝克的马皮糖！”商贩卖弄着自己蹩脚的希腊语——娜娅猜，这句话一定是这人仅会用各国语言复述的话，“葡萄蜜、无花果、甜杏仁，加阿勒颇的鲜奶熬作的！”

“多少钱？”娜娅问。

果不其然，那叙利亚商贩只会用手指比划价格了——娜娅皱起眉来。愁苦的表情使她眼角的细纹更密了。她瞧那马皮糖，瞧身边等着再哭闹一番的小孩，瞧身后打量她的贵族少女，瞧所有应尤比乌斯大人命令跟随她的奴隶们。她点数人数，计算着钱袋里舒梅尔分给她的钱币。

“我要十块马皮糖。”娜娅拿出一枚银币，“用纸分包好了给我。”

她们每人嘴里都分到一块糖蜜，冒着酷暑继续赶路。从圣墓教堂出来，朝市场走了一会，娜娅又向南找，那尽是说德语的老爷们；她又向北去，那变成了说阿拉伯语的聚居地。短短一会，她们已将耶路撒冷的半座城踩了一遍，走得大汗淋漓。说希腊语的街区要去哪找？娜娅不由得想，要是自己也是亚科夫大人那样见多识广的人便好了。这还是她第一次离开君士坦丁堡到这里来，自己实际并不比身边娇弱的姑娘更坚强可靠。可要这样想，便是辜负主人的信任了。

“很抱歉让您走了这么远，是我不周到。”娜娅停在一棵椰枣树下，遣人买了水递给少女解渴，“您在这乘凉休息，等我派人去寻个向导来吧。听说会说希腊语的亚美尼亚人不少，我早该找一位来。”

“你真辛苦贴心。”尤多西亚擦了擦脸上的汗，“我给你添了麻烦…你要一个人考虑这么多事，又有孩子要照料，可我却一点忙也帮不上…”

“这本就是我该做的。”娜娅恭敬体面地向她微笑，“等向导来了，我们就知道哪条街是说希腊语的街区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忽然惹得少女双颊绯红。“…其实，也不非要是说希腊语的街区。”尤多西亚捧着水碗，一双蓝色眼睛被水波映得亮晶晶的。“你知道医院骑士团的总部在哪吗？…我想住到那附近去。”

少女的心思娜娅一猜就透。她在心里又气又笑：气自己白费功夫寻了半城，笑这怀春的姑娘天真幼稚。“…您是念叨那位帕斯卡尔吗？”她试图直白地警醒尤多西亚，“医院骑士可不许娶妻生子啊。”

“我知道这个…上帝保佑，原谅我的欲念吧。”尤多西亚缓缓放下碗，盯着那荡漾水面，“这心事我只与你讨论，也只你能回答我…你瞧尤比乌斯大人。他就能叫一个圣殿骑士成天围着自己转，和自己同食同宿…我又如何不能？我先为我的不敬道歉…听说尤比乌斯大人初到君士坦丁堡时，也是个一无所有的小贵族。”

听了这话，娜娅不得不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不许眉头严肃地皱起来，也不能叫嘴角忍不住翘——“人各有欲念，无可厚非。但您与尤比乌斯大人不一样，大人，我也为我的不敬道歉。”她酸涩又郑重地、苦口婆心地劝诫少女，“尤比乌斯大人能做到的事，您许多都做不到。”

“为什么？”尤多西亚惹人怜爱地露出副倔强又受伤的表情，“因为他是个男人，我是个女人？”

“我倒不是指这个…可这也是个理由。”

“尤比乌斯大人卖香料起家，我便不能吗？君士坦丁堡和威尼斯有的是女商人，耶路撒冷就不许有吗？”

“也不光是能不能做商人的事…”

“那还能是什么事呢？”尤多西亚咬着嘴唇，眨眨眼睛，“他那时有他的姊妹帮助他，我现在也有他帮助我。如若我也像他那般，花几年经营，拥有自己的财富与权力…我不能想办法让帕斯卡尔也围在我身边吗？”

话音刚落，少女就意识到自己刚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出来。她立刻羞红了脸，垂下头去，拎起头巾掩起自己的面容。

娜娅忽然感到一阵无法抑制的艳羡之情正悲哀地从心中喷涌而出。她端详着面前天真可爱、踌躇满志的姑娘，那感觉好像看着一棵娇嫩欲滴的鲜苗从绿洲钻出来，全然不知道炎热的干旱正等着将她炙烤，想叫那些翠绿的新生叶片尽数枯萎。可一棵沙漠绿洲中的小苗总是引人感慨又同情的，娜娅想，任谁都会为那鲜艳的生命动容。就像观赏一场悲剧戏剧，一切都为了惹人心碎的终幕做铺垫。

“…那会很难的。”她思索着、诚恳又冒险地作了评价，“一定比尤比乌斯大人当年艰难得多。”

“可不是毫无希望，对吧？”尤多西亚却像被她的话鼓舞了，“你会帮我吗？”

“大人，不知再过几天，我便要随他们去埃及了…”

“那我要是将你讨要来呢？”尤多西亚忽然握住她那双粗糙的、因劳作布满伤口和老茧的手，“我将你和你的孩子一同讨要来吧。尤比乌斯大人是位仁慈的人，他会同意的！你是位好奴隶，能帮我做许多事，我绝不亏待你！”

娜娅震惊地看向那双纯洁清澈的蓝眼睛，紧接着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她笑得前仰后合，害尤多西亚尴尬地松开她的手。“我愈是位好奴隶，尤比乌斯大人愈不肯放我走啊。”她笑得满脸细纹像花瓣一般绽放开了，“您若真想讨要我，该指望我是位蹩脚奴隶才好。”

“…可总要尝试一番。”尤多西亚在摇摇摆摆的椰枣树影下攥起自己的丝绸裙摆，“我会努力让你和你的孩子过得比现在更好的…我太需要一个人陪伴我了。我一个人如何在这生存呢？我什么都不懂！”

娜娅感觉自己的眼皮忽然跳了一下，头顶扎起的发髻忽然变得沉重极了。一个僭越的想法、一条巨大的歧路在血奴的脑海中浮现——若是她离开尤比乌斯大人的身边，能过得更好些吗？她的主人真那样需要她吗？她的孩子在哪里能过得更好？她想叫自己的孩子也终有一天为吸血鬼供血为生吗？

这想法使她的刻印隐隐作痛起来。娜娅扶住胸口心脏的位置，熟练地揉捻着缓解这疼痛。她抬起头，看到自己活泼的女儿正嬉笑着在树影下跑动。刚磕破了皮的膝盖对孩子来说什么也不算，转眼就忘，丝毫不影响玩乐。她想，小伤口总会自己愈合，也许用不着非要神迹施舍。神喜怒无常，神迹也不总是能尽情被施舍的——可谁肯放弃这可怕的诱惑，谁又能保证自己此生的伤口尽是能自己愈合的？

娜娅什么也没解释。她将这些疑问系数吞进自己肚子里。“大人，这事之后再说吧。”女奴努力地平息翩飞的思绪，“若您还记得的话。”

“好吧…”尤多西亚从树下转过脸，“你瞧，她们好像将向导找来了。”

娜娅起身来，顺着她的话转头望向人来人往的窄街。人头攒动的街道上走来的却不是位亚美尼亚向导，而是一个莫名熟悉的身影，令她心惊胆战——那人穿着白色罩袍，上面画有红色十字，在太阳下用头巾蒙着脸。一个圣殿骑士？娜娅盯着他走路姿势，判断步伐的重量。那人身形高大，体格宽厚，坚实有力地从人群中穿行而过，腰间挂着一柄镶红色宝石的长剑。女奴吓得浑身战栗，紧张地低下了头。

那人的声音她也听着熟悉。“听说你们找不到讲希腊语的街区。”一个低沉沙哑的、掺斯拉夫口音的男声在娜娅耳边响起，“随我来吧。”

“很抱歉，亚科夫大人，”娜娅皱着眉不敢抬起头，“劳烦您来帮忙。”

“…谁是亚科夫？”那声音问。

娜娅转了转眼睛，顺着那画红十字的白色长袍向上扫视。那圣殿骑士解下头巾，露出脸来。他有杂乱的金色眉毛，一双狼似的浅蓝色眼睛，与宽而长的鼻梁。一个斯拉夫人，娜娅惊诧地张大嘴巴，一张太过斯拉夫特色的脸庞，可又与她熟知的那位有一丝不同：这人的皮肤貌似被太阳积年累月地晒得更久，呈一种类似晒伤的红色；他的毛发也比亚科夫大人更旺盛，胡须正蓬乱地盖住嘴唇，钻出锁子甲来，显得人更年长了。

“抱歉，我认错人了。”娜娅谨慎地向骑士行了礼。

尤多西亚正凑到她身边来，“…我们还非找个讲希腊语的街区吗？”少女小声地问，“…你觉得我该住到哪去？”

娜娅想起尤比乌斯大人的命令。她想，是主人亲自要她听从尤多西亚的。而现在尤多西亚又征求她的意见，那么选择的重担就落到自己肩膀上。

她感到微风吹过她褐色的卷发，搔得脖颈间积年的伤口发痒。

“…我们要找个离医院骑士团总部近些的地方。”娜娅心软地说，“用不着非是希腊语的街区。”

充作向导的圣殿骑士开怀地笑了。“可说希腊语的街道就在医院总部旁。”他用那低沉嗓音温和地回答，“富有的希腊人喜欢住在圣墓周围，而医院骑士的修道院和孤儿院就在圣墓南边紧挨着。”

尤多西亚欣喜地吐气，转着眼睛掐娜娅的袖子，高兴得不停踮脚尖。“…那太好了，大人。请带我们去吧。”娜娅安抚身边雀跃的少女，“我们感激您的帮助。请问您尊名？”

“若是想日后报答我便不必了。我本不该和女人说话。”

“权当叫您的虔诚与善良能被人铭记。”

“好吧，如果你们要住在这，也许日后还能再见到我。”那圣殿骑士说，“叫我叶萨乌。叶萨乌·扎什奇特尼科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