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罗辛特还想要浮冰。
不是说像占有财物一样占有一些浮冰。
而是,还想再试几次用染料固定声音、制作浮冰。
上一次在霜天城暂住的时候,她没有仔细观察它,没发现它壮美得就像地图上的那些遥远的地理史诗。
它横卧在群山之中。
凭借发达的道路和飞悬的索桥,也凭借时音鸟、漫牛之类的飞行驮兽,人们并非聚居某处山麓或山坡,将这弹丸之地称作“霜天城”。
而是散在群山各处。
地上的塔,天上的桥,坡上的屋。
只要是岩念族人居住的地方,就被放置了暖岩灯。
灯火遥相呼应,远看像从天而降、披挂群山的一张疏疏落落的网。
罗辛特时常和洛芙诺一道在群山间漫游。
有时徒步,有时坐在乌朗羊背上。
山岩像歌谣里古代神殿的恢弘围墙。
大地上充满了风声和回声。
它们宏大得像一整个宇宙,精微得像风雾森林里一片树叶的叶脉。
每当默然聆听这些声音,罗辛特都会想,是神在宇宙之外编织未来的声音。
事实上,她接受过的种族教育里,没有人告诉她有没有神,如果有又是怎样的。在星幔之地,关于神的讨论也从来都不是主流。
(2)
罗辛特很想将那些声音也留住。
就像用雾蜡结成的线缕留住花和云的颜色一样。
现在她依然眷念于万物呈现最美面貌时的颜色。但她也怀念许久之前跟着洛芙诺奔走时听过的声音。
壮阔的、古老的、充满生机的声音。
还有好久之前听过的洛芙诺的歌声。
但洛芙诺真的再也不唱歌了。
洛芙诺也没必要唱歌。
她现在是制伞匠,制伞屋匠,而且还是浮空伞屋。
罗辛特与洛芙诺相识于洛芙诺已经成为一个成年伞匠的年岁。
罗辛特只知洛芙诺来到此世之前的过往,以及在此世相识之后的事迹。
不知洛芙诺是如何在此世降生、成长、度过童年与少年时代。
现在,身处洛芙诺的家乡,罗辛特积极地要求洛芙诺为自己指认每一处童年旧迹,讲述与之相关的岁月史诗。
“竖琴谷。人们这样称呼它。但我叫它雨山。”
洛芙诺指给罗辛特看的是一座拥有白色石柱废墟的小河谷地。
“我不是出生在这儿,但我关于此生的最早记忆就在这里开始。每天都下雨。我坐在乌朗羊背上,被一大群我爸爸那边的亲族带着。每一个都打着青白色的伞,像一堆飘在沙子里的浮萍。”
(3)
“但是浮萍怎么会飘在沙子里?”罗辛特笑。
“看上去真的像是那样。”
洛芙诺眺望着废墟。
这个季节的细碎雨丝洒落在她们两人的脸上、头上和肩上。
迎着光,人的轮廓就会变得毛茸茸的。
“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好像比前世还久远。”
“你们当时也不住这里吧?”罗辛特问。
“不可能住这儿的。”洛芙诺回答,“你看那白色的废墟。据说在我出生前它就废弃了。”
“它像个神殿。”罗辛特评论。
“好像不是神殿,是民居。但早就没人住了。”洛芙诺说。
“民居!”罗辛特惊叹,“也太宏伟了,这么壮观的地方,你们拿它当民居!”
“看你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我带你见的世面还少吗。”洛芙诺忍俊不禁,拿手指尖刮罗辛特的额头,“它当年有好几层了。破败了看不出有几层,但是看得出原来很高。可不就宏伟了吗。”
罗辛特走河谷,在废墟前沉默地徘徊了一会儿。
洛芙诺陪着她,但是不让她走进废墟,“年代久远,可能不安全。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从哪儿掉下来个东西砸你头上呢。”
因而罗辛特只能在外面仰望灰白色的石墙和石柱,仰望爬上墙壁的藤蔓和散落在地的暖岩灯碎屑,聆听穿廊而过的濛濛风声,想象从废墟里面听风的壮阔。
(4)
除了这座河谷里的民居废墟,洛芙诺还带罗辛特看了一条两边有云雀树和贤者之心的山路,一眼从灰色树篱后涌出来的泉水以及一个能遥望见远方双重山阙的山坡。
洛芙诺曾经有好几年都要从那段山路上走,拜访黛琳的制伞匠朋友。那人隐居在贤者之心树林里,来自不同派系的制伞匠都会时常聚在她那儿谈天和互相炫耀制伞心得。
泉水边,曾有洛芙诺的第一个临时工作窝棚。
至于那个遥望远处山阙的山坡,没有在洛芙诺的实际生活中占多大比重,但她有段时间常来看风景。
远山从翡翠雾蜡般的森林上方升起,被云群拥堵。它孤单得像一颗星,却充实得像个君王。
“说了这么多我的童年往事,也该谈谈你的了。”
洛芙诺拿着裱花袋往小蛋糕上挤奶油。
“可惜我不像你一样有心,上次回锅炉地的时候没问你这些。你现在能给我凭空讲讲你在那里过的日子吗?”
罗辛特热切地张开嘴巴,又愣住。
就这么凭空想,还真想不起几个。
“唉,那我就讲讲我的小染坊吧。”
“是我见过的那个吗?”洛芙诺问,“和赛欧林西一起的那个家?还是更早的那个?”
“就是那个。”
微笑从心底里泛出来,泛到罗辛特的脸上。
(5)
罗辛特记得关于那小房子的一切。无数桩回忆中最美丽的两件,一是推开窗子看见桃花飘落,一是夜间熄灭所有灯盏,坐在窗边看星空。
所有星座当中,她第一个认出猎户座。
她是从同龄的伙伴口中得知它。
它在苍穹中占据显赫的位置,携带宝剑和盾牌,腰佩烁眼的宝石。它英武挺拔,让她想起上一个自己。那个自己所竭力摹仿竭力表现的样子。
然而赛欧林西教她认识春季花环和农神座。农神座有七颗星星。挂在云雀树顶,像块闪耀的绸布。
罗辛特给洛芙诺自己和星空的故事。
又补上了另一桩回忆:关于在面包山驿站缠着雾蜡师傅修习雾蜡封固术的。
数九寒天,棉袄、棉裤、围巾、帽子都裹得很齐全,然而双手裸着。
必须这样。双手必须直接接触雪、雾、冰、雨之类的雾蜡原料,才能最精确地凝固出想要的晶体。
“你看,环境对人格的塑造作用真的有这么大。”
洛芙诺讲了一句让罗辛特感到有些意外的评价。
“你很幸运出生在锅炉地,被这样的风土和人们围绕,所以,你成为了一个质朴又正直的人。”
洛芙诺说,
“不要再责怪前世的自己了。他只是没有得到你今生今世这样的土壤。”
罗辛特默然点头。
罗辛特想,洛芙诺性情平和,和前世一样。
只不过,这一次她将平和演变为处变不惊,而非性情软糯乃至软弱。
或许,也是因为有霜天城的亘古风声与苍茫石原塑造了她的心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