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城外天边是蒙蒙的一层昏黄,山与山的轮廓不再清晰,树与影渐渐交融,时不时传出几声凄切又诡异的杜鹃啼。
一条杂草丛生的小径上,李洱的身影缓缓露出来了个脑袋,紧接着便是他身后的季望春。此时的季望春远远瞧着十分滑稽,不大的脑袋上过上了一层白布,整个人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似乎是精神不佳。
可不是精神不佳吗?
她今天早上被人莫名其妙砸了一下,醒来还要跟着李洱一起出城,她想要拒绝,可是李洱的眼神淡淡的,落在她身上好像一片轻柔的花瓣。
而一旁的傅鹿提醒她:“花小姐危在旦夕,你既然醒了,那便跟着李姑娘一同去东山吧。”
“可……”
傅鹿抬手打断了她的话,脸上依旧笑呵呵,不紧不慢道:“季大人不用急着拒绝,花小姐的身份地位应该不用我再强调,至于你和李洱的渊源——”
话音到这里戛然而止,傅鹿微微偏过脸,眼神落在李洱身上又迅速收回,脸上旋即出现了一个假笑,道:“想必二位彼此之间应当更加清楚。”
三言两语便将她的所有退路封死,季望春心里暗自咋舌,这傅鹿果真不可貌相,单看她整个人,皮相上佳,气质柔婉,谅谁也不会将她放在心上。
季望春就这么迷迷糊糊赶在日暮之前,跟着李洱出城去。
三十里地,傅鹿未曾备车马,她们只能一步一个脚印走过去。
季望春走到浑身冒汗,脑后的伤口也一下一下的隐隐胀痛,好像自己的心脏被吊在了后脑勺。
眼前的景象太朦胧,分明阳光不是很猛烈,小径两旁的芒草却消融,不知名的虫声唧唧,起一阵歇一阵,风也如此。
“还能坚持吗?实在抱歉,才受伤就让你跟着我奔波,”李洱说到这里,轻笑出声,笑声似一声轻叹,刹那间消散在夕光中,“我应该更小心一些,你若是生气,也是应该的。”
李洱的句子冗长,声调也缓,季望春有些无法理解,脑子开始昏昏沉沉,可她又觉得理应如此。
她一抬眸,面前的李洱身形轮廓被夕光模糊成一团光晕,她不清楚她有没有回头,这样的李洱令她陌生,她的脚步一顿,恍然意识到面前的人现在的姿态才是她最常有的状态。
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她所有的意图都不言表,让人摸不着头脑。
她是好是坏?季望春迷迷糊糊想。
似乎这样的评价在她身上一点用处都没有,她的存在天然模糊了好与坏的边界。
“李洱,”季望春叫住了她,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问过她为什么,等她反应过来,她已经脱口而出,“为什么?”
这下换作李洱犯了难,她没有再用句子回答她,而是一声尾音上扬的“嗯”。
“嗯?”
“为什么……”季望春又重复了一遍,她自己还不清楚到底要问什么,好像问什么都无济于事,那她只能挑一个无关痛痒的问题来填补,来搪塞,“为什么不买一头驴?”
“没钱,我是穷鬼。”
李洱说这句话的时候,难得多了几分生气。
“我们还要走多久?”
“这三十里地有多远,我们就走多远。”
李洱话音刚落,季望春整个人几乎昏聩,她耳鼻喉舌此刻都滚烫,呼出的气也滚烫,等李洱回过神,季望春往前趔趄了几步,脑袋一低,她的肩膀一沉。
“又昏了……看来早上下手真的有点重了……让我看看……”
季望春昏迷前李洱仍在絮絮叨叨,她已经听不清,耳道肿痛,好似某些东西正在膨胀,即将撑破了皮肤。
下一秒,季望春感觉自己的身体砰的一声炸开。
城郊近日暮,周围人烟稀少,李洱呆愣在原地,周围地上散落着暗红色的肉块,鲜血凝而不散,只是刹那间,季望春复归原位,一头银发在旷野的风中扬起。
四周寂静,李洱脚下的地面,夕光如血红,等她意识到不对劲,刚一抬头,天空便褪去了血色,重归蔚蓝。
瞳月?
李洱的心头,一丝狂喜被紧随其后的忧虑掩埋,她很高兴看见季望春与瞳月的联系,这预示着她有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去解释,甚至说服那帮子老顽固,她为什么没有采用强制唤醒这一程序。
可她又开始担心,担心季望春会重复自己的老路,事到如今,一切还来得及,她还能想办法证明自己这一条路并非是最优解。
季望春,求求你再张扬一点吧,让我看清你的软肋。
思绪到这里便被中断,李洱后知后觉般发现自己的心绪竟然不定。
她仰头望天,几次深呼吸后,胸腔内缓缓呼出一道浊气。
“季望春呐……”
她最后也只是轻叹一声,往后的千言万语都不值一提。
只此一刻,弥足珍贵。
便好似从前的种种,都只是为了眼下的这一刻。
夜色悄然而至,李洱找了附近的一家农户,从季望春的腰间扣了点碎银,又跟对方讨价还价,总算弄来了一头病驴。
她弄来的病驴实在是瘦,四条腿细如麻杆,驮着季望春时,李洱都担心它的腿会不会突然断掉。
费了半天力气,李洱整装待发,牵着驴打算离开土房子,身后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李洱手里牵着缰绳回头,正瞧见老叟手里提着一盏油灯。
老叟颤颤巍巍朝她走来,李洱不明白她的意图,站在原地不做反应。
一团明亮的光朝着她靠近,点亮了她的眼眸,也点亮了老妪的那双混浊的眼,老叟张口说了些什么,李洱微微俯身,一双耳朵总算听清了老妪的话。
“姑娘若是夜间行路,还是提着灯吧,安全一些。”
李洱莞尔一笑,正想伸手结果,不料老叟面色一变,提着灯的那只手飞速往后一缩,整个人后仰着往后小退了一步,骂道:“年纪轻轻的,真是不懂规矩。”
李洱乖乖掏钱,自己身上没有就从季望春身上摸,翻遍了季望春浑身上下的所有口袋,她才凑出来十文钱,她瞧着老叟的面色黑转更黑,直接趁其不备,将油灯夺了过来,又迅速扯着缰绳往外面跑。
可惜那头病驴实在是走不快,李洱只能匆匆甩下十文钱,用力朝着驴皮肤上踢了一脚,病驴扯着嗓子长嘶一声,驴蹄子往后一蹬,刚好踹在了老叟赤裸的胸膛上。
李洱趁机拎着油灯,牵着驴就往外走。
油灯如豆,城外漆黑一片,李洱不知是光亮太暗,还是暗夜太长,她环顾四周,总是担心树影幢幢里藏着些妖魔鬼怪。
李洱手里牵着病驴,病驴背上驮着季望春,油灯照亮了她的衣角,衣角处的暗纹折射出淡淡的微光。
手中的缰绳忽的一顿,李洱回头一看,那病驴焦躁地在原地踏步,哼哧哼哧的打着响鼻,她尝试往前拽了拽缰绳,病驴纹丝不动,她再拽,病驴脾气太倔,直接一扭头将她往后带了几步。
手中的油灯忽明忽暗,四周无风,李洱猛然间回想起在苍梧与花入红那一晚的经历,心跳骤然加速,一旋身,便对上了一双赤红色的、发亮的眸子。
油灯刹那间熄灭,李洱的视线一暗,又带着个人,行动更加不便,心中焦躁难掩,身子却挡在了季望春面前,手背过身去,用力揪着季望春胳膊上的肉。
她手上缺了把趁手的兵器,身子骨也因为分担了季望春身上的某种东西而变得孱弱,事到如今,她惟有把希望寄托在昏迷的季望春身上。
而那该死的季望春仍在昏迷,李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凭借自身微弱的感知去感受环境的变化,奈何无济于事。
黑暗中响起诡异的笑声,那双猩红发亮的眼眸在黑暗里闪了又闪,李洱满脸戒备地盯着它,那东西速度太快,她稍微不注意,就绕到了她的身后。
等她一转身,又攀上了她的肩膀,紧接着四肢百骸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上了,黏住了,变得无比沉重,好似千钧石拖着她往下坠。
那东西越缠越紧,勒得李洱几乎喘不过气,只能被迫仰着头喘息。
那东西竟然顺着她的脖子往上,渐渐覆盖住了她的全脸。
直到她的意识彻底消失,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直到季望春睁开了眼。
“好痛……嘶,李洱你掐我做什么?”
半空中无人回应她的话,季望春意识到了不对劲,又叫了一声:“李洱?”
依旧无人应答。
季望春从驴背上下来,捂着肚子在原地缓和了一阵儿。这头驴瘦得离奇,倒是颇有风骨,只可惜锋芒太露,硌得她的肚子生疼。
李洱去哪儿了?
季望春这一次再也没有感受到手腕上奇怪的拉扯感,她在原地找了一圈,之找到了一盏掉落熄灭的油灯和几个脚印。
她牵着那头瘦驴跟着脚印往前走,脚印到后面越来越拖地,越来越凌乱,好似有人正在奋力逃离,又好似有人正在挣扎。
挣……扎?
季望春回想起自己胳膊上未曾消退的痛感,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是错过了某人的求救。
兜兜转转了一圈,到头来还是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