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点事儿都干不好,你知道这多少钱吗,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何平挑着煤堆进门的时候阿灵正在训斥一个丫鬟,那个姑娘和她刚嫁进何家的时候差不多大,一身水粉掐腰袄,碧绿的棉裤穿在身上也并不显得臃肿,反似一支枯塘里生出来的荷,十分地扎眼。枯塘是阿灵,灰蓝的一身袄,纯黑的笔挺的一袭裙,上围着一圈兔毛领,衬托得尖瘦的下巴越发高昂,嘴唇比一年前更白了,也更薄了。
她神色倨傲,厉声呵斥那姑娘。她像只鹌鹑瑟瑟发抖,低着头看不清神情,石阶上还有薄冰未消,她不时暗暗扭动,偷换姿势,却迎来那面前女人的一双黑色绣鞋落在了她手上。
她手上红肿,抬起头时已能看见她的眼泪。
他向身边人状似闲聊,“她犯什么错了?值得这么罚她?”
虎子低声道:“她啊,少奶身边新来的,好像是打碎了房里一个杯子。已经在这儿跪了有一会儿了。”
何平闻言似乎要上前,虎子忙拉住了他,“你干嘛去,我告诉你,可千万别管这事儿。少奶一贯脾气不好,三天两头找下人的麻烦,轻了是拧耳朵打手板,遇到她不顺心的时候鞭子蘸辣……”虎子想到这里嘶了一声,深吸了一口气,“总之,她就是个毒妇。”
说话间,那边的阿灵已经望了过来,何平的目光与她对上,触及的是一双冰冷的眸子,好像从未见过他一样。
虎子忙按住何平的背弯了下去,“少奶好。”
阿灵没回他,转过头去似乎继续欣赏着眼前人的痛苦,那双穿着绣花鞋的小脚磋磨得更重了,仿佛脚下的不是一只人手,而是一只腌制过的鸡爪,脆嫩的骨头踩得咯吱咯吱响,雪水浸泡过了多时使得它的颜色丰润起来,惨白透着铁锈的红,酱汁从那皮肉里渗出来,乌黑青紫的手指正在逐渐充血到最处,即将滑溜溜地脱落,即使带着一点皮肉,并不碍事。很快它们会和这五指一起碾成一团酱油赤色肉酱,紧紧地贴在这冰上。
“痛……”她脸色灰败,“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少奶,我的手,我的手要断了。”
她不停地说着告饶的话,眼泪珠子一颗一颗地从乌黑的瞳孔里落下来,一线鼻涕落在了那双纯黑的鞋面上,反着晶莹的光。
她仿佛看见她的皮被剥落下来,像红叶上撕下来的那一片薄膜,带着微不可察的翼纹,轻轻地落在了一片漆黑上。她的心跳暂停了一瞬,呆呆地望着那女人。
她完了,她想,从此以后她就要失去一只手了。她后悔了,她不应该来这里,她不应该和他们在背后说着她的种种,她一定全都听到了,她在报复她。弄死她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何况她不会,可是她心狠手辣,百般手段,保准叫她生不如死。
下一刻,却有一双手扯着一块粗糙抽丝的棉布轻轻地在鞋面上擦过,似乎怕擦不干净似的,他来回地重重地又擦了一遍。
那只鞋却忽然收了回去。
“你在做什么?”
她冷淡地声音从头顶落下,他没抬头,恭敬跪在那姑娘旁边,“我会修茶碗瓷瓶,少奶如果放心我,就交给我来办吧。”
“放心你?”他看不见她的脸,却直觉她用眼神打量了他一番,地上的影子在晃动,她似乎抬袖掩鼻,“放心你那双摸牛粪的手,沤馊的泔水味儿进我的屋,碰我的东西?”
他胸中哽了一团气,“我洗干净了再去,或者少奶让她送过来也是一样的。”
阿灵也从他的话语里听出了几分冷气,她忽地笑了起来,像他听过的何家后院里那些捻着指头喝茶的女人一样,落在房瓦上的黑鸦扑闪着翅膀飞走了,阿灵下意识抬起头去看,入眼的却只是一片黑压压的瓦。
片刻的分神又让她迅速冷静下来,变了一副面孔,她把双手交叉着拢到了袖子里,垂眸扫过二人,笑道:“想给她求情啊?”
“我之前跟着城西的瓷匠学过一点,少奶可以把杯子先给我看一眼,一般来说是可以……”
“我问话答就是。”她冷声打断了他。
他皱了皱眉,“是,少奶慈悲,就不要和一个黄毛丫头计较了。”
“担不起你的夸奖。”她伸手出来拢了拢鬓发,将本在发前的一支银簪又插在了脑后。
她没再说话,只是自顾自远眺着屋子对面的天,仿佛全然不把脚下人放在眼里。
呆滞在一旁装死的虎子忙冲何平招了招手,用口型对他道:“快过来啊!”
何平始终弯着腰,去扶起那已经跪麻不能起身的姑娘,好容易起身,刚走出廊下。阿灵却看向了他们,“谁让你们走了?”
那姑娘听见她声音就先打了个寒战,腿上一软,何平假装没听见,继续扶着她要走,“走。”
“我说话你没听见吗!”
阿灵心中的怒火已经到达了极点,她干脆提着裙摆走了下去,停在了距何平七八尺处,她昂着头,冷眼看着面前的两人。昔日的男孩已经长成了七尺男儿,依旧瘦弱,却也挺拔宽厚起来。不知不觉中,日子仿佛已经过去十年,其实只有一年而已。短短一年,她仿佛迅速衰老,韶华未尽,暮色已至。这具身体也已经像七八十的老人了。
“我说话不管用吗?”她感觉到胸口一团郁气直冲天灵盖,却又半上不上,化作一团烟弹将她的五脏六腑弹成筛子一般。
“你要怎样?”
他不再称呼她少奶,而用了那种平视的目光,他猛地抬步上前,虎子和那姑娘都一副惊慌的样子拉住他,却拧不过他的力气。何平就那样一步一步朝她走过去,眼前的人影一点一点放大,一点一点逐渐挡住了她全部视线,使得她不知不觉中一点点抬起瘦削尖刻的下巴,仰头凝视着。
鞭炮的噼啪、喇叭、铜锣、大鼓的乐声伴随着漫天的红色一齐向她涌来。也是这样冷的风,他凭借着瘦小的身板一条泥鳅似的躲过众人的拉扯,跑到了她的面前。
“新娘子,你摸一下我的牙吧。”
那时短短四五里的小路,他们抬着轿子歪七扭八从家里抬到何家,她的胃也是满的,眼睛是满的,耳朵也是满的,敲得震天响的锣鼓,花花绿绿的人群,白花花的几十口牙、白的黑的黄的……他们哄笑着乱作一团,她从一片满溢的窒息之中寻求一丝喘息之机,停下了轿子,从里面踉跄着走了出来。
那是全场唯一没有笑的人,那孩子的一双眼睛,带着仿佛与生俱来的静谧,他看着她,嘴角微微下垂,眉头微皱。
就像现在一样……
不,又不一样。童稚的眸子里尚带着隐隐的期盼与不安,风拂发长,秋去冬来,正对她的那双瞳孔如今褪去惶惶,尖利的锋芒像冰锥一般对向了她,有失望,有质疑。
他膝上挨了一脚,发灰的棉裤腿上多出一个湿印子,他后退了几步,又走上前来。这一举动仿佛激怒了她,她怒极反笑,“好,好,一个两个,都要造反了,小红,拿鞭子来。”
“阿灵姐,你还认得我吗?”
“你认得我?”似乎不耐烦他攀谈求情,她翻着白眼往屋里看,催促着小红。
他没作声,阿灵也没搭理他,高声冲里面喊道:“小红你耳朵聋了?”
“哎,来了来了。”小红手里没拿鞭子,阿灵张口就又要骂她,却听见她对她说了些什么,阿灵眉头皱了起来,撇下他们便快步离开了。她一边走一边咳,似乎是什么使她情绪激动,扶着小红的手微微低着头往另一处院子走去。
院子里的三人顿时松了口气,他们把小红送了回去。又替各个院子搬完烧炕的煤炭柴火,他们吃饭时坐在自己屋门口闲聊,虎子凑过来:“以前没见你喜欢管这闲事儿。”
随着何平这一年里个头渐长,力气也大了起来,能搬能抗能种地,他从干爹的手里脱了出来,有了自己独立的床位,有了干净厚实的一碗白米饭。赤色的酱油伴着几粒葱花儿萝卜丝铺在饱满的饭粒上,何平扒了一口饭。
虎子是个百来斤的胖子,吃得多,干活懒,爱贪便宜,众人不愿和他说话。何平是不大说话的人,用他干爹的话说,一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整天脸拉的比驴长,看着就臭人。在男人堆里同样不受欢迎,却因着这张脸,在女人堆里很受追捧。虎子因此常常凑到他跟前,和他一块走路一块吃饭,他话少,他话多,正好!
虎子见他不说话,一副了然模样,“我知道,你看上阿云了。”
“阿云是谁?”
“别跟我这儿装啊,上午还差点因人家挨了顿打,这会儿就忘了?我可从来没见你这么热心过。”
“我只是看她可怜。”
“可怜是可怜,比这可怜的多了去了,这家老少爷娘儿们罚起下人来哪个不狠辣的,也没见你给阿三阿四的求情,怎么今天偏偏就给阿云求情?”
“我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想不通。”
“想不通什么?”虎子嚼着米饭,吧唧吧唧地响。
“怎么会是她……”
“她?”虎子想了想,“要说这事儿可就远着了,阿云是新来少奶房里的不错,但她是三少奶房里秋枝的妹子,三少奶和二少奶这梁子可就更有的说了,这事儿能从一年前说起,少奶新婚那天夜里,厨房遭了贼……”
“哟,二嫂也来了。”
三少奶阿单穿着一件亮色湖蓝锦缎面料的长袄,鹅黄裙子,从领口到裙摆都绲着厚厚的兔毛边,她人生得并不怎样好看,但皮肤莹白,身段圆润,牵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肚子瓜皮一样涨。
两人在何老太门口相遇,她只是短暂的看了阿灵一眼,便让她嫌恶地走过,连寒暄也不愿。
秋枝恨恨白了她一眼,“少奶你看她,趾高气昂的,也不知道昂个什么劲。”
“算了,她也不容易,二哥死得早,她昨天才又喝了那药,这辈子算是走到头了。咱们做弟妹的只好忍让着些。”
“老太太一向不要她跟前请安,今天也不知有什么事叫她也过去了。”
说到这里阿单心里也有些不安,何老太特意叮嘱她带儿子花狗儿也过去,她本来以为只是叫儿孙们热闹热闹,但见四妹五妹都没过来,却在门口撞见了阿灵,真是晦气。
“阿单呐,虽然是弟妹,可是你年纪比阿灵大一岁,不要总还是孩子脾气了。”何老太见阿单看向对坐的阿灵不善的目光时提醒了一句。
“少与人斗气,对自己的身体,对孩子都好。”她浑浊的目光落在阿单肚子上,“开了春就要生了吧?”
阿单闻言这才笑了笑,不经意间瞥过阿灵,“是,曹大夫说应该是个男孩儿。”
“花狗儿生得时候就是曹大夫看的,他说的肯定不会有错。”何老太也满意地笑了笑,一面冲孙子花狗儿招了招手。
“快过去。”阿单道:“给祖母加上茶水。”
花狗儿捧着茶壶到祖母身边往茶碗里加水,一步一个踉跄将茶壶摔倒在地上,忽然大哭起来。
阿单忙跑过去一边扶起他,一边去关切何老太,“娘您没事儿吧,没烫到哪里?”
何老太摆摆手,被花狗儿的哭声吵得头疼,“快把他带过去哄哄吧。”
秋枝把花狗儿带了下去,一面哄他,哭声渐渐停息。阿单有些尴尬,状似斥责道:“这孩子冒冒失失的,也不知道像谁。”
何老太看了她一眼,看得她有些发毛。
“叫你们来是有件正事要说。”何老太道:“眼看你也快生了,幸而祖宗保佑,又是个男孩。”
阿单正得意着,忽然又惨白了脸色。
“我想着你二哥走了已经十几年了,逢年过节,除了你二嫂还有我们这些老东西,还有几个人记得他?等我们再一走,就更是成了没人管的孤魂野鬼了。没有后人供奉,终究不成样子,他从前和老三最要好,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要分给弟弟一份,现在他这样,老三心里也不好受。我和老三商量过了,就把花狗儿过继给老二,由阿灵照看着,也算是个念想。”
阿单大惊,“花狗儿?可是花狗儿还小,突然叫他挪个地方……”
“七岁了,不小了。要说小,把你肚子里这个给过去,离了亲娘,怕才养不活呢。”
“可是……”
“就这么定了,你有话,叫老三来跟我说。要是没话,今晚就叫花狗儿去阿灵那里了。”
何老太看了阿灵一眼,象征性地问了问,“你没意见吧?”
第一次收到阿单那样恳求的目光,阿灵勾了勾嘴角,轻轻摇了摇头。阿单的脸一下子灰败下去了,临走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