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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第 5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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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地像一个烤棚,他们顶着烈日插着秧,入眼是浑浊的黄土,绿色的秧苗也被炙烤得要滴出油来,他用汗津津的手抹了把脑袋,汗水与油水混合,穿过那层铜色的皮搅得一团浆,他看见的颜色越来越亮,越来越鲜艳了。

“快点!磨磨唧唧,要插到什么时候?”

同行的老长工在催促他了,他们从小干到老,沟壑遍布的皮肤连皱纹沟也是黑的,佝偻的身子伏在青青绿绿的秧田丛里,活似一头老青牛。怒目而视,教导着小青牛接替他们为主人耕地。

那是何五牛,何家吩咐他认下的干爹,说是干爹,其实是帮他干活学着做活计的。从七岁起,他就在何家跟着五牛干,做的比五牛多,吃的比五牛少,拿的更比五牛少。

何五牛在阴凉处歇息了一会儿,一眼望过来看见何平停在原地不动,拿着鞭子走过来了,“你耳朵塞驴毛了?叫你动作快点!”

何平踉跄了几步,尽管听得见赵五牛粗犷的声音,但身体的晕眩让他无法移动,更无法闪避,啪得一鞭子落在了他身上,接着咚得一声他倒在了田里。

五牛拿着鞭子的手瞬时僵住了,他探了探他鼻息,松了一口气。奶奶的,鸡仔似的身体,吓他一跳。

“来来来,放饭了放饭了,今天有绿豆水。”

田垄那头有人提了几个竹篮子过来吆喝着,五牛丢下鞭子啐了一口,一边哼着歌一边大步走了过去。

“月亮弯弯河水凉呦~妹妹坐船哥撑桨哟——”

是谁在唱歌?是男人的声音,皎洁的月亮在高山上一览无遗,到处是青草香木的味道,阿爹轻轻抚着他的背用扇子为他驱赶蚊蝇,凉风阵阵。

“阿…阿爹……”

“阿爹——”

湿热的水挟着盐分落进地里,何平睁开了眼。

天已经黑了,一块月牙儿挂在天上,几只青蛙叽叽呱呱地吵嚷着。除了满地秧苗,什么也没有,更没有他的阿爹。

他慢慢爬了起来,顿觉手臂一痛,不知道因为什么伤口变得红肿起来,皮开肉绽,一层一层的,让人看着有些恶心。他拍死了爬在手臂上的两只虫子,往何老爷家走了去。

肚子好饿,何五牛他们吃了饭已经早早睡下,桌上只有一碗灰色的汤泡着的饭,闻起来带着一股酸味。当然,没有他身上的酸味重。

他拿过碗把里面的东西倒在了外面,坐在门口,他开始看月亮。

肚子再一次响了起来,身体的饥饿让他暂时无法思考。他现在是长身体的时候,五牛的儿子比他小两岁,却比他高出一个头,身体健壮,满面红光。他却还是跟一根干瘪的豆芽一样,不过是黑色的豆芽。

摸着黑,他偷偷翻过院墙,到了里院。何家人不耕地,吃的少,又要吃的好,他们的厨房每天也剩得多。

附近的下人屋里已经熄了灯,他悄悄推开门进了厨房。也不敢吹亮火折,就这么摸索着摸到灶边,摸到了纱罩,肉香已经飘了出来,是腊月时候灌的香肠和熏的腊肉。在锅里煸出油搁一把蒜苗……

他忍不住端起那碗腊肉吃了起来,吃了两三块后又觉得有点油腻,就去另一边橱柜找馒头。

他两眼一黑,在暗地里摸着,灶台、桌子、橱柜…什么东西?

“你也喜欢吃腊肉啊?”

幽幽的生活从背后传来,他忽然愣住了,接着诡异的触感让他心跳一滞。一个软软的,活物?

他吓得要叫出声来,忽而那活物蹭得一下变大,捂住了他得嘴,“嘘——别嚷。”

盖在月亮上的云正正走了,清凉的月光透过他的背照在眼前姑娘的脸上。

“是你,你是那个新娘子。”

阿灵想了想,还是不记得这个孩子的面孔,目光却落在了他满手的油上。

何平感受到她投来的目光,缩了缩手,“我…我是来还碗的。”

阿灵没拆穿他,半玩笑半认真道,“我是来偷点心吃的。”

何平瞪大了眼睛,似乎有些不可置信,“你不是少奶奶吗,怎么还要偷东西?”

阿灵闻言从身后拿出两个鸡蛋,递给了何平,“你们家少爷都死了,我做谁的少奶奶?”

何平默了默,何家二少爷很早的时候就死了,可是他和阿灵是指腹为婚,早有约定,即便死了阿灵也要信守承诺,嫁到何家来。同样的,如果死的是阿灵,那男方也不能再娶妻子。这是何家村的村律,也是村俗,尽管这村俗是近十年出现的。

阿灵说着叹了一口气,“还是你们男子好,妻子死了最多不娶就是,依旧在自家生活,父母兄弟都心疼照顾。女子就倒霉了,一个人在别人家借住,这辈子为他人操持辛劳。”

何平想反驳,却又没说什么,“外面的村子都能改嫁,为什么这里不能?”

阿灵想当然道,“当然不能,毕竟有了婚约,那就是一辈子的事了。轻易反悔,那是不忠,是恶乱,不是好人,是要被人戳脊梁骨骂的。”

阿娘阿爹自小就教导她要对丈夫忠贞不二,要爱要敬,丈夫是自己一生相伴到老生儿育女的人。尽管这一生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对一个没见过的人不忠就是坏人了么?我看随意说人的人才不是好人。”

何平语气中带着愤懑,阿灵笑着看他,忍不住捏了一把他的脸,“你才多大呀,你不懂。”

何平厌恶地扭过脸,“我已经十四了,不是小孩。”

阿灵依旧逗猫似的在他头上抓弄了几把,何平忽地气冲冲地站了起来,还没走两步就听阿灵道,“哎,不逗你了,陪我说会儿话吧,这些都给你。”

她说的是橱柜里的腌梅子,剩下的烟熏肉和一块大肉烧饼。何平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好吧,你说吧。”

“你为什么偷吃?”

何平觉得她这话问的实在无聊,这位少奶奶也是实在无聊才会和他聊这些东西。

“我干活干的慢,他们没给我留饭。”

“看你这小身板就知道干活不行,我一个人都能干二里地的活。”

何平起身要走,阿灵忙拉住他,“哎哎哎,我是说他们太过分了,这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怎么能不给饭吃呢,你放心,以后你的饭我包了。”

何平冷哼了一声,没把她的话当真,他一边啃着烧饼一边扔了几颗梅子进去。阿灵生怕他连核带枣吞下去,皱了皱眉,“你怎么跟八辈子没吃过饭一样。”

似乎踩中了他的雷区,小小个子的人儿猛地抬起头凶狠地盯着她,然后将嘴里的东西吞了进去,“我是孤儿,从小没爹没娘,没人教养,我就是八辈子没吃过饭。你们这里的人都好,都有饭吃!”

那破布衣衫的少年一瘸一拐地离开了阿灵的视线,留下她在原地有些发愣,什么呀?他哪根筋没搭对?不就说了一句他吃相不好,至于吗?

从那些下人口中得知,那个叫何平的孩子确实是个孤儿,他七岁时逃难到了村口,求着村长进到何家做长工。不要工钱,不要好处,只要一口饭吃。他们是饥荒流亡到这儿来的,某种程度上,的确算是八辈子没饭吃了……

阿灵抱着洗好的衣裳打院门经过时偷偷瞥了一眼那几个瘦弱的男孩儿,他走路一瘸一拐,背上扛着厚重的东西,眉头微皱,显是在忍痛。

那是鞭伤吧,他仿佛跟着何五牛在南边田里种稻子,傍晚时分扛着柴火回来,简单吃过饭再过去,几个年轻小子守一会儿瓜田,有时便在瓜棚里睡了,第二天一早再回来。

她望着阴恻恻的天,今晚应当要下雨吧……

雷暴果然在夜里炸响,男孩没穿蓑衣没戴斗笠,一个人慢吞吞地沿着墙根往前走着。闪电不时降落在高墙乌瓦之上,黑影像一只鬼手四面八方伸来。

轰隆一声,何平走到墙根尽头时忽然被一只手拉了过去。

“别叫!”

熟悉的声音,他不会叫,他想,他的恐惧只在眼睛里显露。此刻那双乌黑的眸子里倒映着的是那个姑娘鬼鬼祟祟的脸。

一滴雨滑进了他眼睛里,他皱眉眨了眨眼,下一刻她却提袖替他擦干了脸上的雨。

“跟我来。”

她左手撑着伞,右手怀抱着一个小箱子,他余光偷偷看去,只能看到她宽厚的肩膀。耳边是咚咚的雨声打在油纸伞上,斜风细雨从西边吹过,被她全然挡住,她要做什么?

他有些警惕。

“八宝饭、炒鸡蛋、猪油拌莴笋、还有你最爱的香肠。”

“我不喜欢。”明明那个人是她。但这不是重点,他们在一个偏僻的杂物仓里坐下。

阿灵一面拿出匣子里的菜,一面要去扯他衣服。

“你干什么!”

他皱着眉头看她,一副戒备模样。阿灵重重拍了一掌他的背,引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你这小屁孩别扭得很,我给你上药干什么……”阿灵手里多了一个小瓷瓶,接着他闻到了浓重的药香味。

他没再抵抗,任由她解他的衣服,她却又犹豫起来,“你几天没洗澡了……伤口和衣服都黏一起了。”

她咬唇,似乎觉得有些棘手,“我没带剪子过来,你等我一会儿,我……”

撕拉一声,她看见何平直接把衣服连皮带肉地扒了下来,本来已经要结痂的伤口再度崩裂,血渗了满背,看着十分可怖。

阿灵愣了愣,“你干嘛呀!不痛吗你!”

这人怎么跟傻子一样,傻子都知道疼,他疼得都冒汗了,却一句不叫。

何平冷冷道,“要治快治。”

下一秒就被阿灵狠狠按着头推了一把,“小小年纪耍什么帅呢,知不知道身体最重要。”

她叹了口气,看着满背新旧伤痕,仔仔细细地撒上了药粉,又包扎了一番,接着满意地拍了拍他胳膊,“好了。”

“你很闲吗?”

她用湿布给他擦干净后再上的药,冰冰凉凉的,拭去了粘腻,很舒服。只是他吐出来的话让人不大舒服。

好在阿灵没和他一般见识,“是啊,整天坐在绣房里乘着冰摇着扇子纳凉,一天三顿,半步不挪。”

他抿了抿唇,骄奢。

她一边说着一边看向了窗外的月亮,“今天是小暑,每次这个时候我娘都会做果子给我,阿爹要炒香肠下酒,我酒量其实可好了,一两斤是不成问题,比我阿弟那臭小子厉害多了。等你伤好了,我给你带桂花酿。”

她自顾自地说着,凄冷的夜里就着一盏油灯,满地尘土,却让他感觉如在春室。

他有些烦躁地打断了她,“我跟你很熟吗?”

男孩像只炸毛的猫,阿灵笑道,“不熟吗?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少奶和下人做朋友?”他讥讽道,“不敢高攀。”

“下人又怎样?大家都是人,都要吃饭穿衣说话,五十年前何家太爷也只是另一家老爷家的长工,做什么不把下人当人看?”

说到这里她似乎有些激愤,“你那个干爹要是再敢欺负你,你就来找我,倚老卖老,压榨小孩儿,当的什么爹!”

她弟弟比何平要小呢,都比何平壮实两倍,每次看到何平那小身板儿那张倔脸,她就想到自家弟弟。

他余光瞄到阿灵那双挥动的手时顿了顿,宽袖里露出一截臂膀,青紫交加,像是被藤条打过。她做的这一切莫名其妙的举动似乎有了合理的解释。

他冷冷道,“不需要,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冒着风雨,何平走了出去。

阿灵再次摸不着头脑,哼了一声,“好心当做驴肝肺。”

何平以为能摆脱她的时候她再一次追了上来,拿把伞因她快速奔跑并没遮住什么,头发沾上了雨水,她眯着眼睛看他,“药……没拿走,这个够用三四天的,等用完以后再到这里找我拿。”

她把东西塞到他手里,想了想,又把伞也塞了过去,提起裙子匆匆跑走了。

“伞记得还给我!”

……

那夜的雨持续了近半个月,从热到冷,水落在地上结成了冰,枇杷落了,绿叶蒙上一层厚霜。像一把巨大的油伞,笼罩着宅院里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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