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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磊启《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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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萎。

王磊一直是个悲观主义者。早在几十年前,他就加入了地球安全军,后来作为队长带领CN-171小队,他也听到过不止一个队员私下吐槽自己的性格太过冷酷甚至冷血,让他们觉得害怕。王磊从来没有因此指责过谁,也从未当面反驳过他的队员们。“如果你们亲眼见到太阳,或许就会理解了吧。”每次他都会在心里默默地说。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或者说,那些年间,王磊之所以能以非人的毅力在寒冷的地表坚持下去,并不是因为他怀有对人类未来的希望,而是因为心里充满了对太阳的恐惧——信念会消逝,决心会流失,只有恐惧才能成为最有效率的内在驱动力。执行任务时碰到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王磊有时会用太阳氦闪的后果来恐吓他们。虽然很残忍,但他知道这是最有效的方式。

在他上小学时,新闻联播某天忽然播报:“……第一组行星发动机启动,人类开始进入刹车时代,联合国计划在三十年内让地球完全停止转动……为了应对由中国天文学家付建明在1977年推出的‘太阳氦闪’结论,人类将会团结一心、齐心协力……”当时,他并不理解新闻联播中提到的物理词汇是什么意思。等到再大一些,王磊才真正理解了太阳氦闪的意义:太阳爆炸了,爆炸之后,它的体积会膨胀到吞没地球轨道,所有人都会死。

生是如此简单又难以达到的需求,如果没有“流浪地球”计划,没有用2500年的时间逃离故土、开往新生活的挣扎,所有的人——老人、孩子、千千万万个普通人,都会在一瞬间死去。

而死亡是坟墓。它消灭生命,令阳光下曾经灿烂的一切都彻底、决然地化为乌有。

那是王磊恐惧太阳的启蒙。从他第一次听到平板电脑中传出“太阳氦闪”一词的那一刻起,这枚种子便深深扎根在了他的心中,随着前行而生发,最终与他作为军人的生命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人类进入地下城,王磊随地球安全军一起走上冰原。他把心冻成了铁石,似乎只要这样,他便可以在恐惧和信仰的双重摧残中百毒不侵。

然而人终归是群居的生物,木星危机后,王磊住进北京地下城,成为欢欢喜喜的韩朵朵与有些别扭的刘启共同的家人。他们曾在同一艘诺亚方舟里抵抗外界的剧变,吊桥效应将风雪变成深谷,而王磊伸出的温暖的手则是坚实的港湾。他们毫无保留地接纳了王磊,愿意向他展示自己的一切伤痛,同时丝毫不担心会被他抛弃。

那时韩朵朵还在完成职业培训,刘启还在开运载车之余捣鼓他奇思妙想的小发明,当王磊下班回家,三个人会快快乐乐地一起窝在沙发上吃韩朵朵从王磊包里翻出来的榴莲味蚯蚓干……不知不觉中,变化其实已经发生。

他们变成了他的光与火,令他燃起希望,用于抵抗逃逸时代无孔不入的恐惧和孤独。

太阳氦闪原本是王磊许久以来的噩梦,每一次他以为自己隐约看到太阳,都会痛苦地喘息着从梦中惊醒。地下城的医生将之解释为创伤后应激障碍,但刘启只是在夜最深的时候将他叫醒,再抱住他的肩膀。两个人相拥在一起,头贴着头,也不说话,在漆黑一片中安静地坐很久很久。

直到一年后,王磊在沙发上眯着半睡半醒,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再做过噩梦。他直起身体,隔着房门愣愣地看向刘启——后者正坐在台灯下,低头刷刷写着什么。

王磊起身过去,敲了敲那个徒手画的圆:“刘启小朋友,这是什么?”

刘启抬起头:“……太阳。”

王磊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怎么突然画这个?”

刘启没有说话,只是睁着黑亮的眼睛望着他。过了一会,他问:“王磊,你觉得,太阳以后,真的会氦闪吗?”

王磊不觉放下了举在半空的手。一瞬间,地下城的铜管嗡嗡作响,久远得有些陌生的恐惧从那头传来了远远的回音。

他反应了一会:“不是说,太阳氦闪会在400年之内发生吗?”

那是在他还小的时候便甚嚣尘上的推论,在人类历史上最绝望的时代。恐惧会催生省思,从氦闪研究小组到“流浪地球”计划,世界上最聪明的一群人花费了巨大的精力和时间来研究太阳。如果连这样推出的结果都不能相信,那么,大概不再有什么科学是值得信任的。

刘启看起来无动于衷,若有所思地转着铅笔:“对啊……所以说,你觉得会吗?”

他像是铁了心想要一个确定的结论。王磊在床边坐下,沉吟了一会:“氦闪吗?以后会吧?但不是现在。”

“……哦!”

刘启兴致缺缺地点了点头,复又转回桌前。王磊怎么想怎么不对,他走过去,发现刘启还在怔怔地望着那张画在纸上的苍白太阳。王磊走到他侧后方,手臂从后面绕过刘启的颈部,把手心虚虚拢在刘启瘦削的脸上,拍了两下。

“别想太多。”

他的皮肤有些干。最开始,刘启只是愣愣地坐着。过了一会,他轻轻叹了口气,闭上眼,侧过头去,用脸颊完全贴紧了王磊的手。

家门“碰”一声在他身后关上,王磊在环形管道里大步流星地走着。他出门是为了给韩朵朵买新鲜的草莓味蚯蚓干:二十几年以来,基于人造阳光的温室植物加速培育进展缓慢,人工香精的更新换代却百花齐放般推陈出新。

和榴莲味蚯蚓干里不含有任何榴莲成分一样,草莓味蚯蚓干中也没有添加任何草莓——进入地下城之后,人类已经很久都没有吃过水果了,即使市场上偶尔供应,数量也相当稀少,价格更不是普通人可以承担的。合成阳光来之不易,大部分水果的生长周期相当长,周期中又需要规律的阳光照耀,投入颇高。它们提供的微量元素种类完全可以被膳食补充剂替代,换言之,除了美味之外没有任何好处,因而很快就在联合政府的公文中被淘汰掉了。

韩朵朵曾经问过王磊草莓是什么味的,话音刚落,就被刘启在头上敲了一下:“傻啊,草莓当然是草莓味的!不然还能是什么味?”

韩朵朵颇为不服输地怼他的小臂:“那刘户口你倒是给我形容一下什么是‘草莓味’啊?”

刘启不甘示弱地张了张嘴:“那当然是……”话说到一半却卡了壳,有些迷茫地看向了王磊。

他只比韩朵朵大十岁,当年刘培强升空加入“领航员”计划,他是被姥爷韩子昂抱在怀里进的地下城。那是“黄金时代”最后的遗光,由于物资紧缺,食物需要凭借身份证按份领取。国家发放的蔬菜多是茄子土豆一类,连稍微怕冻的西红柿都没有,更别提吃到根本无法在严寒里生长的草莓。刘启不假思索发出的对韩朵朵的嘲笑,实际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两双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王磊,分明没有血缘关系,却足以通过神态看出他们是一起长大的一家人。王磊笑着在两颗求知若渴的头上都揉了一下,一左一右搭着他们的肩膀,在地下城中央广场有些喧嚣的人群中慢慢地走着。

“我只吃过一次。”他实事求是地说道,咂了咂嘴,“甜的。”

“……”

中间隔着一个他,韩朵朵和刘启不约而同地探出头来,相互对视了一眼,又纷纷将目光转开了。

王磊有些诧异地左右看了看:“怎么都不说话?是我形容得有问题吗?”

他把目光投向刘启,后者毫不掩饰地翻了个巨大的白眼。王磊的手危险地从他的左肩挪到了后颈处,威胁般地捏了捏,刘启这才煞有介事地抿起了嘴,做了个滑稽的鬼脸。

“没有问题,一点问题也没有。”他一本正经地说道,“简直是太贴切了,我都不知道草莓居然是甜的。”

他冲王磊右侧一抬下巴,韩朵朵的表情同样一言难尽。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她无奈地说,抬手安慰般地拍了拍王磊的肩,“王磊你知道吗,用我爷爷的一句老话,你这个回答简直是‘让人无fuck可说’。”她摊开手,“你……每天都和我们俩在一起,就没有学到一丁丁点新时代的流行语吗?”

韩朵朵跳到两个人前面,夸张地做了个拇指和食指捏紧的动作,眼睛瞪得圆圆的。她脸上还有婴儿肥,故作老成的姿态非但没让她看起来像个大人,反而更加活泼了。王磊有些惊奇地看着她,不成想腰部却被刘启用胳膊肘杵了杵,他转向刘启,后者带着有些狡黠的坏笑,笑吟吟地开口了。

“听见没啊王磊,”他吊儿郎当地说,“跟哥多学学,受点好影响,别总干巴得像刚从地里挖出来似的成吗?”

他说这话原本是纯为调侃,然而韩朵朵在一旁眼珠一转,便想起木星危机时王磊正是被自家哥哥挥舞着鲜血淋漓的十根手指从电梯的废墟里拉出来的。某种意义上,这也算是一种“从地里挖出来”。这令她下意识神情一滞。另外二人显然也考虑到了这个情况,三双眼睛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了一会。尔后,不知从谁开始,“嗤”地从齿缝间露了一声笑,旋即飞速发展成了席卷三个人的开怀大笑。

韩朵朵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可是看着身边大笑的脸和握紧的手,她只觉得心里的情绪控制不住地从嘴角溢出来。王磊一手牵着刘启,另一手揽着她的肩膀。

“啊,要是什么时候能出草莓味的蚯蚓干就好了……”

在一片熙攘中,韩朵朵轻声嘟囔道。刘启正侧过头对王磊轻声说着什么,她感到后者肩膀的震动,那是王磊在笑。

于是她也露出一个笑容,跟上他们的脚步。地下城白色的照明灯将他们的影子拉成一座坚不可摧的山。她的亲人们都在这里。

简易音响里的机械女声重复了两遍“刷码成功”,王磊冲卖蚯蚓干的摊主扬了扬手,示意信用点已经支付过去了。摊主点点头,从一旁抽了个纸袋,抓起一把数好的蚯蚓干塞进去,隔着摊位递给他。

“给孩子买的?”他扶了扶头上歪得快要掉下来的厨师帽,问道,“家里是女孩吧?还给你再套个塑料袋吗?别套了吧!刚烤好的,套上过会儿不脆了。”

王磊接过来:“可不?行啊,那就别套了。”

蚯蚓干隔着纸袋冒出丝丝热气,他心里盘算着快点回家带给韩朵朵,没准还能吃上热的。于是王磊不再理会那个自顾自说了一堆话的摊主,只是简略地点了点头,聊作道别。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却突然听到了一个他曾经无比熟悉的声音。经过了两年的风霜洗礼,它已经不复当年的透彻明亮,却仍然可以只靠一个鼻音就令王磊全身的血液几乎凝固,一动也不敢动。

“……老板,一把草莓味蚯蚓干。”

在地下城中央广场嘈杂喧闹的背景音中,刘启沙哑的嗓音无比清晰。摊主满意地应了声“哎”,重复着拿纸袋打包的动作,而王磊则像刚刚座解冻的冰雕一样,保持着背对刘启的姿势,站在原地。一瞬间,他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既想就这样回身紧紧地抓住刘启带他回家,又怕自己一伸手就把他给吓跑了。最终,王磊还是深深地吸了口气,状似淡定地转过身体,看向那个站在自己不远处的青年。

他本以为自己会很平静,然而当刘启的侧脸映入他的眼帘,一种难以名状的酸涩感忽然攫住了他,令他的喉咙又涩又哑。

——刘启还和离开家时一样高,但瘦得太多了,甚至有些脱相。似乎是为了不引人注目,他穿着一身平平无奇的黑色工作服,工作服的领子立起来挡住了脸,王磊却依然能看得见他瘦削苍白的侧脸轮廓。毫无疑问,那是长久的疲惫和透支所造就的。

摊主装好蚯蚓干,想要递给刘启,却被后者抬手拒绝了。

“能送货吧?”刘启说,“我给你留个地址,你们送过去。”

摊主面露难色,然而这种迟疑在刘启又付了一倍的信用点后便飞快地消失了。王磊怔怔地听着他和韩朵朵现在居住的地址从刘启的口中缓慢吐出,心中臌胀的复杂与疼痛忽然难以抑制地涌动。

“好了,等会就让人送到你家去。”

摊主不疑有他,下意识地觉得这种小吃是要送到家的,随口招呼道。听到他这么说,刘启的动作有略微的迟疑,却并没有否认,而是点了点头:“行,那我走了。”

王磊打断了他:“刘启。”

刘启猛然抬头。青年的眼睛蓦地瞪大了,眼神中满是不可置信。王磊定定地看着他。二人间分明只有不到一点五米的距离,却像是隔着几万光年,即便伸出手去,也永远无法交握在一起。年近半百的男人目光依然坚毅,刘启的目光有些慌乱地在他脸上梭巡,试图找到一丝责怪或者动摇的痕迹,最终却以失败告终。纵然过去两年之久,王磊还是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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