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是曾有过——很久以前曾有过。而如今,它再次降临。
——柏瑞尔·马卡姆《夜航西飞》
春天很久没来,有时候,王磊甚至觉得它永远也不会再次到来。地球停转前,杭州曾经有过日落,据此推断,地球上的人应该也经历过正常的四季更迭、寒暑交替——然而那毕竟是几十年以前的事。比起切实可感的现实,更像一个美轮美奂的幻觉。
水壶坐在电磁炉上,地下城狭窄的房间里充斥着水开前的轰鸣。在一片喧嚣之中,王磊看见韩朵朵从沙发上抬起头,冲自己招了招手。她盘起的膝盖上摊着一本妇产学教材:为期两年的实习刚刚结束,假期之后,韩朵朵就要同北京地下城这一届的医学毕业生一起接受考核。如果成绩合格,她今后就可以正式作为韩医生留在医院工作。王磊走过去,坐在她旁边,看到韩朵朵转过头。她一开口,王磊就知道她要给自己讲她木星危机那一天的记忆。
这些年里她实在讲了太多遍,以至于就连她逃课出教室前,那群体验“黄金时代课堂”的学生所朗读的课文是朱自清的《春》的这种微不足道的细节,王磊都熟悉得可以背诵。但他还是笑着听她讲下去。过了一会,韩朵朵突然问他:“王磊,你见过春天吗?”他点了点头,又听见她追问,“那,春天是什么样的?”
她的头发留长了,扎成一束低马尾,斜斜插在帽衫的帽子里,形成一个有些鼓的包。发圈是王磊下班时从地下城晚市的小摊买的,刚送出去时,他很是被韩朵朵嘲笑了一番品味,但从那之后她就一直戴着它,就连皮筋中途断了一次也想办法修好了。
王磊用手帮她顺平头发,慢慢思索:“春天啊……春天是绿色的。”
韩朵朵侧头看了他一眼,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是很满意。她用手指缓慢地捋着教材折起的边角,王磊只好绞尽脑汁地讲下去。他皱起眉,以求从自己为数不多的,在地面上的记忆里搜罗出值得讲述的吉光片羽。
“我以前住在杭州,”他简短地说,“杭州在南方,春天来得早。”
“有多早?”
“很早。二月份柳树抽芽,三月份满城的树就都绿了。杭州没有集中供暖,水汽又重,所以这时候通常都有点冷,但春天确实在叶子发芽的时候就来了。”
韩朵朵眨了眨眼睛:“有多冷啊?”
“像你在家穿这么少肯定是不行,”王磊失笑,用手指拎着韩朵朵卫衣的帽子边往上提了提,“花都开了,但在屋子里待着得穿秋裤,不然你不知不觉就冻感冒了。”
韩朵朵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呜呜”作响的水壶沉寂下来,水烧好了。她从沙发上起身去倒水,顺便还带走了王磊的保温杯。
看着她的背影,王磊忽然觉得,自己始终没能找到办法让韩朵朵理解什么是早春的湿冷——那是只有在地面上生活的人才会抱怨的甜蜜的负担,而韩朵朵一出生就生活在地下城里。“流浪地球”时代,人类的生活环境太恶劣也太极端了。他们在地表-70℃的环境里挣扎着苟活,作业时一着不慎就会命丧当场。当生存成为第一要义,所有对生存之外意义的追逐就都成了奢望。
他若有所思地坐在沙发上,听着韩朵朵翻箱倒柜地找茶叶。之所以推测出是茶叶,是因为韩朵朵将五斗橱的所有抽屉逐个拉开,并把抽屉里的塑料袋翻出了“哗啦哗啦”的响声。随着时间流逝,她的动作变得颇有些气急败坏。王磊有些好笑地听着她将每个塑料袋都拎起来抖,直到韩朵朵短促地惊叫了一声,随后是玻璃撞击水泥地面清脆的碎裂声。
王磊从沙发上跳起来,飞也似的冲过去——韩朵朵被她自己闯的祸吓了一跳,好在没有受伤。她手里还提着摇摇欲坠的半袋茶叶,另外半袋天女散花一样撒在地上,围绕着中间倒扣着的相框。韩朵朵弯腰想捡,被王磊制止了。
“碎玻璃割手,朵朵。去拿扫把和簸箕。”
王磊边说,边蹲下去,小心翼翼地捏着相框一角,将已经碎成蛛网状的玻璃抖到地上。他用手指戳了戳相框薄薄的背板,试图把里面的照片抢救出来。
韩朵朵提着扫把过来,在他对面蹲下,探头去看那张照片。借着地下城房间内稀薄的采光,王磊忽然注意到,她的瞳孔微微缩小,脸上的神情也凝滞了。
“怎么……”王磊下意识皱起眉,也顾不得碎玻璃还没抖净,便将相框翻了过来。
他本想问“怎么了”,然而当照片中的图像映入他的眼帘,王磊却惊觉自己所有的话全都噎在了喉头,心脏犹如被重重电击般骤然疼痛,最终所能够发出的,不过是几声断续的、含义不明的模糊嗓音。
——那是一张全家福照片。由于一直被压在抽屉里不见光,照片的颜色仍然饱满鲜艳,让人觉得拍摄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照片中央是微笑的韩朵朵,脸上尚残留着婴儿肥,被照片左侧的卷毛少年伸手轻轻搭着肩膀。她身后的男人眉目刚毅,留着平头,眼神有些严肃,脸上却也是带着笑的。
王磊注视着几年前的自己,随后慢慢将目光移到画面中的最后一个人身上:他站在王磊左手边,头发同样很短,黑亮的眼睛里露出欣喜的笑容,却让人无法忽视那一抹聪慧的狡黠。
刘启一直是这样的人。木星危机结束后,王磊作为韩朵朵的监护人搬进了他们家,在刘启的卧室里看到了他设计的紧急逃生装置图纸。在苏拉威西,正是这个发明救了他自己和韩朵朵一命。
韩朵朵扔开扫把,也顾不得厨房里还有碎玻璃,“咚”一声坐在了地上。她抬头看了王磊一眼,神色颓然。王磊将相框慢慢平放在二人中间的地面上,如履薄冰般拣走一颗扎在刘启脸上的玻璃晶粒,让那个年轻人的笑容可以继续无忧无虑地灿烂下去。
一时间屋里很静,二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是一同盯着地中央四分五裂的全家福照片。过了一会,韩朵朵突然打破了沉默。
“他今年过年也没回来。”
话还没说完,尾音已经带上哭腔。
她掩饰般地狠狠吸了吸鼻子,抬起手臂,将长袖卫衣的袖口按在眼睛上,粗糙的棉质布料下传来她闷闷的声音:“我不明白,他是……他是忘了自己还有个家吗?还是说,他就这么不要我们了?”
王磊的心脏蓦然一疼。五年前的木星危机让他失去了世界上仅存的血亲,然而他在地表的冰原上拦下了一辆运载车,却因此拥有了另一群和他相互依偎的家人。从他把长颈鹿挂件送给朵朵的一刻起,就已经将这个小姑娘当作了自己的女儿。
“好了,好了……别哭了,朵朵。”
他放柔了语气,想凑过去摸摸韩朵朵的头,保持蹲姿的膝盖却不堪重负地发出了危险的“嘎吱”声。这是旧伤了。王磊倒吸了一口冷气,感觉整条腿的骨头都因寸劲别在了一起。他只好边吸气,边小幅度地磨蹭着往韩朵朵一侧移动。看到这番景象,韩朵朵立刻变了脸色,她起身拉住王磊的手臂,将他搀起来,让后者可以靠在厨房的流理台上。
“……我没哭。谁哭了?”
她拎起相框放在王磊手边,三下五除二地将地上的玻璃渣扫进簸箕里,欲盖弥彰地说。王磊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韩朵朵抬头看了他一眼,惨淡地笑了笑。
全家福是五年前拍的。五年过去,她长开了,脸上不再有婴儿肥,眼睛里的情绪却比那时要沉重得多的多。这个事实有时会让王磊感到痛苦。刘启和朵朵,在他眼里他们都是孩子,孩子应该是幸福的,他只想保护好他们。
韩朵朵收好了扫把,踢踢踏踏地又回到他身边。她安静下来,怔怔地把头靠在王磊肩上。王磊抬起一边手臂,揽着她的肩膀,轻轻拍着。两个人都一言不发,却心照不宣地想着同一个人。
“……王磊,你说他还会回来吗?”
看着朵朵郁郁寡欢的脸,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在联合政府眼中,刘启已经失踪两年了,没有人知道他在哪。在某种意义上,这种“失踪”其实比死亡还可怕,因为去而复返的失踪者几乎只有一个可能,那正是地下城里的所有人都不想面对的。
“应该……会吧。”
不想让韩朵朵太难过,王磊最后这么说。
2078年春节过后不久,刘启忽然离开了家,从此音讯全无。他和王磊一直住在一起,狭小的单人床上床单还是那条,衣柜里的衣服一件没少,连桌面上的笔记本都摊开在前一晚刘启涂涂画画的那一页上,边角被衣袖刮起,有些卷翘。
刚发现刘启不接电话的时候,王磊还以为他是在和自己开玩笑,或是别扭的年轻人因为小摩擦恼火却耻于直接说明才闹出来的小剧场。然而一天之后,刘启的通讯号码变成了空号,他这才觉得事情有些超出控制。他请假去刘启的工作单位和常去的场所走访了一圈,最终无奈地得出结论:从前一天上午7:00开始,地下城里便再没有人知道那个留着短短小辫的青年的行迹。
从这一刻起,他们彻底失去了同刘启的联系。
广播找过人,派出所失踪人口做过备案,通过一哥和□□打了好几遍招呼,连最没指望的寻人启事都贴得到处都是。无论哪一种,都像泥牛入海一般,从来没有收到过任何回复。
这是个人类对一切都失去希望的时代。北京地下城有三十五万人,对其中的绝大多数来说,世界上忽然莫名其妙少了一个人,对他们生活的影响并没有任何不同。甚至,对某些自私的个体而言,只要没摊在自己头上,多点人消失、多点人死并不是坏事——没准,发到他们的物资还能够因此多一些。
可是,对于那些作为某人的亲人而存在的失踪人口来说,离开的意义是截然不同的。空下来的床位会变成刺,得不到回答的呼唤会在心里留下空洞,经过时间的发酵,剩下的只有经久不愈的伤口。
那段时间,王磊和李一一只要下班有空,就会陪着韩朵朵满地下城的逛。小姑娘带着一脸倔强的神色,拿着刘启的照片到处询问。“这是我哥,请问您春节之后见过他吗?”在听过几千次的否认后,韩朵朵已经学会不再露出失望的表情。她开始变得擅长温柔而坚定地刨根究底,也善于把打探隐私伪装得不着痕迹。
有时王磊对上李一一的视线,发现自己可以轻而易举地感知到后者眼神中对韩朵朵的心疼。她唯一的亲人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失去的不安全感令她必须强迫自己飞速变成一个大人。李一一对她说你可以把我当成哥哥,王磊对她说你就是我的女儿。可对于韩朵朵的变化,他们都无能为力:他们并不是她的亲人,哪怕他们愿意为她做一切事,也永远都无法代替她心里那个唯一的亲人。
基于此种原因,李一一曾经数次恨恨地说等他找到刘启,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抓住他的领子照脸来上一拳。王磊对此深表赞同,同时觉得如果当事人换成自己,他大概会比李一一出手还要狠。至少,要让刘启三天起不来床。
这话把韩朵朵短暂地逗笑了,但很快,她翘起的嘴角又回归了原本的弧度。
“王磊,我发现你现在也好会讲笑话啊。”她评价道。
王磊和刘启从来没在亲朋好友之间遮掩过二人的关系。反正“流浪地球”时代的出生率已经跌到不足0.8,怎么看都达不到人类正常繁衍生息所需要的数值。如果连唯一能对人口增长做贡献的异性恋群体都能将“开放式婚姻”奉为圭臬,那么两个同性恋在地下城里手牵着手公然一起走,好像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但在深更半夜、四下皆静的时刻,王磊仍然能听到韩朵朵的卧室里传来若有若无的抽泣声。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的心底才会油然而生一种真实而无比沉重的愧疚:它如同早春时节房间阴影中的湿冷一般,无孔不入,无声无息。
他的第二次生命从木星危机结束后开始。在此之前,“未来”同“希望”一样,都是王磊心中虚无缥缈的代名词。
跟朵朵刘启他们这代人不同,他曾在地面上真实生活过。地下城里的孩子们只在微缩影片和数字屏幕上认识过的春秋冬夏,对王磊而言都是切实可感的记忆,是他生活的一部分。西溪桃花春日盛开,夏季西湖水汽蒸腾如临画境,秋风中银杏叶变黄翩落,冬夜则有绵绵小雪……当这些触手可及的实体记忆彻底成为再也摸不着的梦中幻影,对王磊,乃至王磊这一代出生在地球最绝望时代的人来说,无异于生活根基的彻底崩裂。
人类退离地表已有十九年。十九年来,寒潮和风雪席卷了曾经葱翠肥沃的土地,几十米厚的冰层浸没了建筑,将钢筋、水泥同鲜血一起封存在自己的身体里。它们结成的庞然大物贪婪地吸取着地表的所有养分,令深埋地底的人类文化如同风中枯叶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