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为止的家里仍旧温暖。
季锋吃了极其正宗的锅包肉,咬一口外酥里嫩。
江爸江妈仍旧热情,他们真的对季锋很好。
吃完饭,季锋实在不想坐着当讨厌的客人。她坚持要去帮忙洗碗。
江爸洗着碗,坚决不让她沾手。
江妈叫她一起来扒柚子,季锋只好过去帮忙。
柚子是葡萄红西柚,橙色的柚子瓣,季锋认真地撕去白色的、苦涩的表皮。
江妈一边扒一边往她嘴里投喂,鬼鬼祟祟地说:“他心情好点了,都是你的功劳。”
他们能看出江为止的难过。怎么会看不出来呢?这么多年,不是亲生,但胜似家人。
季锋笑了笑,说:“我也没做什么。”
“可你来了,这就够了。”
江妈很少如此沉静,但现在却是收起了戏谑。
她一生中有过自己的亲生孩子,可她走了。
那些个几乎活不下去的日子里,江为止成为她和丈夫唯一的期望。
他们就靠这个孩子走出困境。
生活越过越好,他们却更忐忑。因为从前的,那个小男孩,从起初的任性到立刻成熟懂事,也就花了一个月时间。
他总是在讨好别人。
而她和丈夫,也总是害怕刺痛他。
所以,她感谢季锋。
起码她真的能让江为止开心。
“我收拾完床铺了!”
江为止在卧室喊着。
江妈和季锋相视一笑。
他们的假期就在这样闲适的氛围中度过了大半。
每天晨起吃饭,出门锻炼,四处逛逛。
江为止基本算是在白城长大的,一边走,一边告诉季锋幼年故事。
“喏,就这里,我早上经常起晚,买两个包子带走。”
“小时候我在这里摔过一跤,磕掉一颗牙。”
以及……
“我就是在这里,被我妈妈……被我妈妈,嗯,怎么说呢?我妈妈在这里认识我的。”
不是捡到。
是被硬塞的。
江为止握着杯滚烫的草莓拿铁,淡淡地告诉季锋,他的身世。
“我是不是告诉过你?我不是我爸妈亲生的孩子。”
他沉默了很久,似乎在酝酿措辞。
然而江为止还是决定说出口。
他的故事其实和很多个东省人差不多,然而又不尽相同。
好久好久以前,有一个很漂亮的舞蹈演员。
她来自上海,有着纤细的脖颈和美丽的容貌。
她跳芭蕾的,踮起脚尖,轻盈而优雅。
那舞蹈演员弹得一手好钢琴,家里摆开一架三角钢琴,父母亲眷拉着手风琴,翩翩起舞。有人和声,有人打节拍。
她到东省去的时候刚十六岁,很小,也很懵懂。
舞蹈演员很快不专业跳舞了,但偶尔还在晚会帮忙。
然后她遇见了一个了不起的运动员,那运动员生得有1/4苏联血统,眉目高挺深邃。
春风得意马蹄疾。
他们都以为自己的一生会顺遂无比。
漂亮的舞蹈演员,还有英俊的、正年轻的运动员。
他们几乎是众望所归地在一起。
他们走在一起是那样登对而时髦,卿本佳人,奈何命运。
舞蹈演员死于一场意外事故。
那时候她已经生了小孩,身材已经走样,跳不动了。她很想去一家规模很大的重工厂。
调工作的事情说了很久,仍然没有下文。
那个晚上,丈夫带回来一瓶洋酒,说这是很好的礼物。
她喂完小孩,带着酒出门。
那本来是一段很短很短的路。冬天的夜,太冷了,她摔倒了,跌进沟渠,失温而死。
运动员从此开始一个人抚养他们的孩子。
那孩子长得可爱,任谁看到都说漂亮。
可运动员恨他。
因为他是拖油瓶。
随着改制和他的伤病,连续三年不出成绩的运动员终于退役了。
讽刺的是,第二年,妻子曾经谋求许久的工作岗位空出来了。
他顶着众人的指指点点去上班——不能不上,因为他们是真的贫穷。
一个从前风光的运动员就这样发胖,暴躁,郁郁不得志。
他仇恨这个世界,却希望世界重新认可他。
所以那孩子从小就被迫滑冰,因为那是运动员的希望。
他们是这样一对畸形的父子,运动员会因为孩子的任性而把他吊起来打,也会因为孩子在小型比赛的成功而哭泣。
江为止对着白茫茫的冰面,一点点回溯记忆。
季锋握住他的手,她的手干燥而温暖。
他们十指紧扣。
江为止顿了顿,把自己的脸缩在围巾后面。
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很远。
也很茫然。
“那时候我还很小很小,拿了一个工厂联赛的奖……好像也就是在河面上滑的,场地很粗糙。”
“我拿了第一名,奖品是一个搪瓷水杯。”
“那个晚上,他喝了很多酒,一个人喝的——因为这么多年,他没有任何的朋友。我们家很穷,没有下酒菜,他喝的也是最便宜最劣质的白酒,喝着喝着,他哭了。哭得很大声。”
“我们家很小,就一张床,一张桌子。筒子楼你知道吧?我们就住在那种一室户里,他哭得大声,隔壁来敲门,没人开,就大声地骂。”
“那是我第一次拿奖,然而记忆却充满了酒精、烟草、辱骂,和大哭。”
江为止不太习惯用父亲来称呼那个男人。
可他的的确确是他的亲生父亲。
记忆里的父亲总是在生气,而江为止总是出气筒。
他暴虐而残酷,他不允许小小的孩童有一点玩闹的想法。他逼迫孩子练习滑冰,就像是操控一个木偶。
“但是他又对我很好……”
“他的伤病特别严重,晚上腿疼得睡不了觉。但是我们家没有钱看病,即便有,他也都拿来给我用。”
找教练,买冰鞋,买营养品。
江为止不能否认他的牺牲。
“可是我真的不愿意滑冰。我只想和其他筒子楼的小孩一起玩。”江为止闷闷地说,然后又有一点不好意思。
“我应该让他和母亲都很失望吧。我是这么玩心重的孩子……听说我亲生母亲,她的挥鞭转顺时针、逆时针转32圈都不会偏移。”
“听说他年青的时候,训练也是最刻苦的。”
“偏偏作为他们的儿子……”
季锋打断他的喃喃:“可你是一个又真诚又善良的人,这就够了。”
她的声音坚定。
可他却呜咽了。
故事的下半段,运动员和其他人一样,成为时代的一粒沙。是啊,他下岗了——本来就病痛缠身的男人,又孤僻古怪,第一批下岗名单里果然是有他的。
他的病到了晚期。
他的儿子发烧了。
他终究是一个父亲。
他觉得命运何其不公。
那个晚上他像疯了一样跪在马路上乞讨。
冬天的黑夜真的很冷,被侵吞了取暖费和遣散费的下岗工人比比皆是,他们做泥瓦匠,做小工,捡垃圾。
来往行人,谁都有一把辛酸泪。
谁能帮谁呢。
男人真的已经疯了,他已经少时丧父无母,又中年失去妻子。
只有一个儿子。
他儿子不能死,因为他是不世出的天才,而儿子必须承载他的梦想。
他嚎啕着去抢钱。
一对夫妻被刀抵住,然后下一秒,他们惊讶地看到,那劫匪自己松开了刀柄。
他在他们面前跪下来,求他们好心给点钱,嚎叫语无伦次:“我儿子还在发烧!他等着我带他上医院啊!”
落魄的男人已经不知道是哭自己还是哭命运。
夫妻两个蹲下来,抱着他一起哭。
尽管陌生,可他们都知道,彼此是为什么而哭。
他们哭的是同一件事。
他们都知道。
那是一段阴郁的共同命运。不知道多少人被迫失去工作,不知道多少人被侵吞了原本应该发放到手中的取暖费。
时代的车轮碾过去,带起来的尘烟迷了多少人的眼睛。
那个冬天真的很冷,那是个极其漫长的季节。
有人冻死了,也有人在大年夜的饺子里下了药,和酒吞下。
未来太苦了,他们活不下去了。
夫妻俩真的拿出了一笔钱,那是他们刚刚撒泼耍赖要来的工资。
“你拿去,你好好抚养孩子。”
因为现在他们也不想活了。
他们唯一的女儿在上个月去世,临死的时候还想要一根糖葫芦,想吃红肠。
“喏,就这里。”
江为止走到巷子口,点了点那根老迈而有点枯黄的树。
“他们约定在这棵树下见面。他把我抱来了,就这么把我给了我爸妈。”
然后呢?
然后他死了,第二天他就死于酗酒。
就是这样悄无声息,却又如此惊心动魄。
那个冬天以后,日子渐渐好转。爸爸去做体力活,妈妈在家没日没夜地赶计件手工。人只要咬着牙熬过去,好像也能走很远的路。
哦,那个小孩子,他改了新的名字,叫做江为止。
希望所有的苦难,都到此为止。
所以他叫做,江为止。
他的新爸爸妈妈很和善,被时代捻碎了打破了的家庭们,在诡异的命运安排下,像真正的一家人一样,去生活,去吵架,去过寻常细碎的三餐四时。
没有人忘记死掉的人。
年夜饭他们多摆的碗筷,清明时节烧掉的元宝。
他们仍然思念死去的女儿,他也思念死去的父母。
他们也爱彼此。
江为止自嘲地笑了笑:“我爸妈不逼我练滑冰,可是后来我还是重新开始滑冰。”
“我想,我已经不需要去区分,我是否热爱冰场了。”
“这是我必须背负的梦想。”
“我让他失望了。”
“但是以后我会更加努力,为父亲母亲,也为爸爸妈妈。”
江为止摸了摸那棵树,一圈圈年轮,它慢慢变粗、变高,然后现在树也变老了,枯了。
季锋也轻抚,她似乎感受到那种穿越时空而来的冲击。
那个压抑痛苦的年代,不是只有她一个人痛苦,不是只有她一个人仇恨。
那种共同的命运,是悬在那一代人头顶的集体创伤。
季锋清楚地记得,她跟着母亲去讨工资的那个夜晚,大雪铺天盖地,好像要淹没掉整个世界。
母亲跪在门前,无助而痛苦。
江为止也清楚地记得,父亲下岗以后家里本就捉襟见肘的生活进一步恶化。
没有钱买蜂窝煤,家里冰得人心发慌。他记得睡梦之间,父亲把他的脚拢在怀中、怕他冷。
现在,江为止和季锋,手牵手,就站在大树下。
他们已经长大了。
他们过得很好。
而那所有站在痛苦往事里的人,好像在说话。
风声震起枯叶,刷拉拉地响。
大概是告诉他们,一切终将过去,往前走吧,走得远一些。那些算不清楚的事情,就别算了。
别牵挂,别记挂。
你们是未来的主人翁。
青春少年样样红,你是主人翁。
要雨得雨,要风得风,鱼跃龙门就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