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老陈教练作为功勋教练，被请到了演播厅。

记者问他：“作为运动员也好，作为总教练也罢，您的职业生涯中应该有许多难以忘怀的时刻。在这些时刻里，您最最最难忘的，是哪一段记忆呢？”

老陈教练都已经是白发苍苍，说话都要颤颤巍巍地抖半天。

但是这个问题，他却没有思考太久。

老陈不假思索地回答：“温哥华世锦赛。”

温哥华的故事，是他毕生都无法忘记的记忆啊。细枝末节，无一不篆刻在心底。

他搂着季锋，眼泪鼻涕哭得到处都是。他也在赛场边大声地喊着加油，给男队员——当时还年纪尚轻的江为止——喊着战术。

那是个从来不让他失望的小孩。

垂垂老矣的陈教练，忽然就笑了起来。

那是追忆往昔时，满足的笑。

他说：“那些孩子，都让我骄傲啊。”

奇迹一样的温哥华，铺陈开来的红色荣耀。

那一年的 3 月 17 日，温哥华的场馆，季锋两天前在这里拿下了 1500 米的金牌，击败了 k 国的天才少女和橙国的梅琳，得到了一枚十分不容易的金牌。

拿金牌是快乐的。

但是，胜利的喜悦，却没有持续太久。

不过几十个小时之后，这种幸福就荡然无存。

冰场上已经进入了 final lap，1000 米的女子决赛马上就要决出胜负。

而季锋却不在其中。

老陈教练简直快疯了，他一边咆哮着让队医去找担架，一边跳上气垫围栏——难为他已经一把年纪，却还身手矫健。

他跳上围栏，对着季锋喊：“还行吗？你还能行吗？”

季锋正躺在那儿，捂着自己的腰，那是个很奇怪的姿势，但是她已经动弹不得。

“太疼了，我站不起来了。”

陈教练听出来，季锋说话的声音带着哭腔。他心底一凉，感觉事情要糟糕。季锋是有伤病在身的，虽然她年纪很轻，但是由于过度训练和早年的营养不良，她的脚踝甚至整个身体状况都不算很好。其中，最严重的伤病便是她的腰部。

而现在季锋受伤的地方正是腰部，她正按着自己的后腰，疼得面目几乎扭曲。

与其同时，1000 米的比赛终于结束，中国队已经没有空暇去关注最终的结果。当所有选手完成了冲线之后，医护人员抬着担架入场，季锋几乎已经无法动弹，被协助着躺上了担架。

随队的队医和协管教练跟着离场。

而老陈却不行，他虽然很想尽快知道季锋的病情，却不能离开。作为中国短道速滑队的总教练，他必须在场上，去等待最后的裁决，去准备有可能产生的申诉程序。而且，紧接着，这片冰场上，还要展开男子 1000 米的比赛。

老陈心急如焚，却必须留下。

这场比赛的结果出来得也很慢，因为本场女子1000 米的 final a 决赛过程中，产生了一些判罚点。

此时此刻，裁判正在反复回看录像。

转播的镜头很技巧性地对准了 k 国选手和教练，此刻他们正聚在一起，等待着最后的裁决。

解说老周很克制地开了口：“嗯，刚才比赛场上发生了一些摩擦。k国的郑银宇在作超越的时候，应该是内道越过去的时候，和季锋发生了一个碰撞。真的是非常可惜！”

周七河点点头：“的确很可惜。”

方才，季锋和郑银宇发生碰撞的地方，是倒数第三圈的弯道。当时季锋是位于第二名，正在起速准备冲刺。

季锋的主项虽然不是 1000 米，但是现在她的状态正佳，很明显，当时她的后程起速很可能问鼎金牌。

趁着裁判还没有决定结果，解说老周就问道：“周老师，您觉得这个判罚结果会是什么样子呢？”

周七河冷笑了一下，说：“郑银宇那是强行超越，她从内线切进去，身位还没领先，却先用手扶冰，冰刀也挡住了季锋的路线。这个判罚没有什么悬念。比较值得商榷的是橙国梅琳冲线的时候的动作。”

周七河气儿很不顺。

当时她们还在役的时候，孟橙作为孤军奋战的长距离选手，经常被 k 国选手围剿。两三个人一起入围 a 组决赛，只牺牲一个人，就能干掉强有力的对手，为夺金增添更大的可能性。

不得不说，这也算一种团队精神？毕竟是牺牲自己，保证队友的金牌。

只是令人嗤之以鼻，起码周七河是不会赞赏的。

短道速滑的赛场上的确有战术配合一说，同国家的选手打打配合很正常。但是，不应该是这种打法。

解说老周见微知著，就提起当年的旧事：“没记错的话，当年孟橙也经受过这种恶意的碰撞，也是被担架抬下场的吧，还影响了后续的 1000 米比赛。”

当年那一场比赛，孟橙因为碰撞引发旧伤，只得退赛。最终，是周七河站上了场，完成了比赛，并最终守住了金牌。

说话间，裁判终于完成了所有的判定。

郑银宇由于内线超越违规，被判定犯规，取消成绩。

梅琳因为冲刺时恶意阻挡朴具里冲线，也被判了犯规。

最终的比赛结果为——

第一名，朴具里。

第二名，来自蓝国的苏拉。

第三名就很戏剧性了，是名不见经传的一名a 国选手，她成绩平平，冲线时只是第五名。由于二三名都取消了成绩，她递补得到了一枚铜牌。

整场比赛结束，好像只有这位递补铜牌的选手最开心，正在场上高兴地招手，她初出茅庐，就戏剧性地得到了一枚单项奖牌。就连她的教练，此刻也是高兴地合不拢嘴。

取得金牌的朴具里没什么反应，只是朝观众席打了个招呼，就面无表情地下了场。k 国选手和裁判对于成绩取消的结果，并无异议，他们很快便走向出口。

周七河不无担忧地说：“季锋身上应该是有腰伤的，不知道这次撞击会不会影响明天的接力。”

是啊。

季锋还有一项女子接力，如果这次伤病严重，则要换替补上场了。

周七河看得出来，季锋现在状态奇佳，如果她不上接力，那么很可能会有不利影响。

只能寄希望于队医检查的结果了，希望她可以安全无虞。

女子的比赛告一段落，工作人员便上场检查冰面情况，为后续的男子比赛作准备工作。

央台的转播就暂时切到了广告时间。

马上就是男子 1000 米的决赛。

老陈看完裁定结果，趁着浇冰的时间，小跑着赶去休息室。三个男队员已经换好了衣服，已经开始预先热身。老陈一边絮絮叨叨着等下的战术，一边给队医发信息，询问季锋的伤病情况。

队医回复道，正在检查，估计要拍个片子看看，暂时没有结果。

心急也徒劳。

老陈叹口气，打起精神和三个男队员讲战术。

“这次算个好时机，你们仨都进了 final a 决赛。咱们很少打这种有富裕的战斗，你们仨得珍惜机会，啊？”

江为止、齐择、苏瀚延都点点头。

陈教练点名说了苏瀚延：“你的大赛经验比较短板，你主要就是打出自己的水平即可，注意体会比赛的感觉，给你自己作些积累。”

言下之意还是挺明显的。

苏瀚延水平比较差，可能无法和他们形成集团优势。不过场上的事情，谁说得准呢？

“至于你们俩，齐择爆发力强一些，为止的耐力好一些，各有千秋，你们俩最重要的就是把握时机、体力分配，如果有可能的话，打一打配合。”

老陈伸出手，给他们鼓劲儿道：“比出风格，赛出自己的真实水平。最重要的啊，你们仨都给我注意点！安全第一！比赛的时候小心些！”

江为止也伸出手，覆住老陈教练的手，剩下两个人也跟着伸出手。

他们叠着手掌，对视一眼，大喊道：“加油！”

老陈对于他们的精神面貌很满意，带着他们上场。

江为止走到老陈身边，低声说：“季锋的伤怎么样了？”

他虽然在后台，却也透过休息室的转播机位看到了场上的情况。

老陈叹口气，说：“不知道，还在检查呢。你好好比赛，带上她那一份，去好好拼个奖牌回来！”

江为止点点头。

季锋的腰伤他很清楚，自然非常担心。

季锋近期的状态那么好，现在却因为伤病退场，他心里总有按捺不住的怒气。

可是，不必老陈教练说教，他自己也知道——江为止要全身心地投入到紧接着到来的比赛中去。

不论心中有多担心，都要完成比赛。

江为止侧头看了看齐择，他正在和苏瀚延交头接耳，很明显，是要打配合。

江为止摇摇头，不欲多言。

上冰。

镜头对准了江为止——1000 米算是他的主项，作为中长距离选手，他的 1000 米算是比较稳定的水平，有站上领奖台的实力，但是并没有形成统治力。

不过，这次他的状态也算不错，半决赛成绩很好，故而，道次比较有优势。

江为止对着镜头挥挥手，跟观众打招呼。

解说老周一一介绍着选手，轮到江为止的时候，老周先乐了——他和江为止私交很好，虽然年龄差距大，却都是曼联球迷，私底下很熟。

老周道：“啊，这位选手是个非常有个性的运动员，和季锋年纪相仿，都是中长距离选手，不过呢，两个人的职业生涯还是大相径庭。”

周七河嗯了一声，补充道：“季锋是世青赛金牌得主，江为止却属于后起之秀。不过，现在两个人算是殊途同归，竞技状态保持着很高的水平。在前天的 1500 米男子决赛中，江为止拿到了一块铜牌。”

“嗯是的。本赛季，江为止也时常有奖牌入账。不过有点可惜哈，1500 米比赛的时候，其实他一直保持着第一名的位次，却在最后一圈的时候被连续反超，最后只得到了铜牌。”

周七河也觉得甚是可惜。江为止的体能一直是弱项，他的取胜之道在于滑商，对路线的控制、内道超越的技术非常纯熟。

周七河点评道：“江为止的滑行风格是很细腻的，你可以看到，他的滑行姿势非常标准，干脆利索，这种技术的特点就是赏心悦目。有粉丝给这个技术派别起了个名字，叫幽灵滑法。”

“这是什么意思呢？”

周七河笑了笑，道：“很奇怪的名字，但是很精准。赛场上，幽灵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对手的身后，出其不意地作出超越。动作之快、时机把握之准确，就像幽灵一般。”

这种技术的特色人物便是安东尼，而江为止就是安东尼的粉丝，早年很是认真地学习了安东尼的技术。

老周细细品来，觉得这名字的确巧妙，不由地感慨道：“冰迷这个名称起得好啊。不过现在这种技术很少见了，现在欧美力量流是全面崛起，对于滑行的技术和姿势倒是不太苛求。”

“这种技术其实是很难掌握的，因为需要非常敏锐的捕捉时机的能力，很难后天培训出来。这也就是俗称的，滑商天赋。”

周七河也觉得无奈，这正是江为止的弱点。在力量至上的时代，细腻的技术便显得有点过时。

但是，江为止对路线的掌握的确高超，暂时可以弥补一些体能的不足。

所有的运动员都站上了场，在各自的道次上站定，摆出了起跑姿势。

“嘘。”

裁判透过麦克风，发出嘘的声音，示意观众安静下来，等待发令枪响。

江为止调整好护目镜，摒弃杂念，全身心地投入比赛。他会带上季锋的那一份，去努力。

然后带着奖牌去见她。

季银牌都变成了金牌，而他也不能落后。

1000 米的a 组决赛，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