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所有人都安静地等待那个结果。

大荧幕闪烁。

季锋捂着耳朵，不敢去听，也不敢去看。

屏幕闪动。

本场没有犯规而取消成绩的选手，也没有摔倒的选手，没有 pen，没有 no time，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成绩。

而密密麻麻的成绩之中，位居首位的，是她。

是红色的国旗，Feng JI.

猛然迸发的尖叫声与欢呼声，瞬间填满了整个冰场。

老陈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飞了旁边的随队队医一脸鼻涕眼泪。

“金牌金牌金牌！！”

“我们是冠军！”

老陈冲着季锋的耳朵疯狂地尖叫着，季锋却有点茫然。

她是冠军了吗？

国旗被递了过来，老陈教练、随队队医、个人教练……那么多人，那么多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国旗，如视珍宝，他们虔诚地捧着国旗，传递给季锋。

老陈教练擦了一把眼泪，推了推季锋，示意她到冰场上去。他想说话来着，却说不出来话。

队医比老陈冷静一些，她哽咽着叮嘱季锋：?“快去吧，举着国旗去滑两圈。”

季锋愣在那里，她回过头，想看一看大荧幕，确定一下自己的成绩。

她究竟领先了多少？

只差 0.009 秒。

就只差这一点。

她险胜，得到了这枚金牌。

0.009 秒。

朴具里瘫倒在地，她不敢回头看教练和队友的脸色。

只差 0.009 秒。

甚至不是领先一个刀尖儿的距离，那个距离，可能也就是一抹冰屑，一片蝉翼，一片雪花。

是这样微小的距离。

朴具里就这样，瘫坐在空旷无人的冰场。

一个人的沸反盈天，周遭的欢呼声震耳欲聋，而她就好像瘫坐在一个真空层。

她回过头去找季锋，她觉得自己应该去道一声恭喜，向这位了不起的对手说一句祝福。

可是，她说不出来。

她只回头看了一眼，就觉得那一群身着红衣的人，太刺眼。

他们正围着季锋，各个儿嚎啕大哭。

他们确实应该激动。

这是中国久违的一枚长距离金牌，从孟橙负伤之后，中国队的后备力量连续冲击金牌整整五年，却依然颗粒无收。

这句话反过来看的意思是，k 国的一代代选手，努力守护的这块金牌，现在已经失去。

金牌丢了，丢在朴具里的手上。

无论队内怎样斗争，k 国选手都把这块金牌牢牢地抓在手上——长距离，女子——这是 k 国短道速滑最传统的强项，几乎从不旁落。

孟橙横空出世的时候，尚且可以归因于什么紫薇星的玄学，而现在，中国又出现了第二位长距离金牌选手季锋。她在十七岁的年纪，把金牌从 k 国选手手里拿走。

这很容易被媒体解读为：中国队已经有了稳定的培养计划雏形，能够把偶然的紫薇星固定为传统优势。

朴具里打了个冷战。

朴具里默默地看着季锋——她已经回过神，终于确定了自己的金牌，开始大声地欢呼。

国旗被交到了季锋的手上。

她双手举着国旗，肆意地在冰场上驰骋。

国旗舒展开来。白色的冰场上，似乎所有颜色都显得不够纯粹。

而那一抹红色，鲜艳卓绝，惊鸿一瞥。

谁说红色的土气的颜色，明明就如此动人，庄严而明艳。

纵然方才的冲刺已经拼尽全力，季锋却并不觉得疲倦了。

距离上一次金牌，有多久了？世青赛上她拿到了金牌，正式出道，却一直籍籍无名，再无金牌入账。

她赢了。

不需要加什么险胜的定语，也不需要感激上天的幸运恩赐。

因为季锋很清楚。这份胜利，是她拼回来的。

她闭上眼睛，享受着此刻的胜利。那是一种风暴过后的平和。

所谓暴雨初歇，乌云皎月。

当初那个熬着苦痛却不放弃的小姑娘，她在户外坑坑洼洼的冰场上一圈一圈又一圈地滑行。

那是凌晨的冰场，总是黑漆漆的，了无星光。

而现在，她终于看到初升的光芒。

猎猎红旗，迎风而动。

?这片冰场见证了太多的奇迹。孟橙在这里打破 k 国垄断，周七河在这里加冕三冠王，而季锋，在这里，这片冰场，拿到了自己的第一个重量级冠军。

解说老周忽然有点哽咽，但是作为一位经验丰富的老解说，此时此刻，他必须说点儿什么。

0.009 秒，多么幸运的一个金牌啊。

老周激动地说：“幸运女神今天站在了季锋这一边，在这场比赛中，她以 0.009 秒的优势，得到了金牌。现在，k 国的天才少女已经整理好情绪，滑向季锋，向她道贺了。两位优秀的运动员友好地握手拥抱……”

周七河忽然却皱了皱眉，出言打断了老周：“季锋领先的 0.009 秒，并不是幸运女神的眷顾。”

老周这才想起来，旁边儿还有个三冠王坐着呢，赶紧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蹦下来了：“对……额……今天这场赛事真的是非常精彩啊，里面可能蕴含了很多我们普通观众看不出来的点，周老师给我们说说吧？”

周七河道：“季锋今天打得非常主动，这是一场战术的胜利，也是意志的胜利。”

“本场比赛，拥有夺冠实力的，除了朴具里，还有橙国的梅琳、蓝国的元老苏拉。所以季锋前期使用战术，消耗了梅琳的体力，而梅琳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自然会认真防守后面的老将苏拉。所以后半程，基本上就是梅琳和苏拉在互相折腾，没有太妨碍季锋。”

老周恍然大悟，捧哏道：“所以，这就是所谓的战术的胜利。那什么是意志的胜利呢？您是指后半段吗？”

周七河解释道：“季锋后程一直在紧紧地咬住朴具里，给她造成了非常大的心理压力。众所周知，朴具里世青赛出道之后，被称为天才少女，她的后程能力很可怕，几乎没有人能跟住她。”

“确实！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朴具里今年应该还不到十六岁，这两年应该是她风头正劲的时候，在我解说的比赛里，朴具里基本都是甩开对手一个直道的。”

“对，所以说，季锋是第一个能跟住她的人。朴具里应该完全没有想到，所以后面她也滑得很紧张。”

“后有追兵的情况下，朴具里也不断地加速，想要甩开季锋。”

“在疯狂的加速下，朴具里在最后一个弯道，没有收紧内道，路线有一些微弱的偏差。”

“而季锋没有浪费机会——这个她拼尽全力抢到的机会，她把握住了。”

周七河一口气解释完毕，喝了口水。

解说老周能够稳坐第一把解说的宝座，自然也是有能力的。何况他确实喜欢短道速滑这项目，多少有所了解。

被周七河这么一点，老周就明白了这场比赛中体现的战术。

老周不是个好面子的人，知错就改，赶紧接过话头，开始总结：“嗯，确实，能够紧紧跟滑着朴具里，并且没有满足于到手的第二名，一直在寻找机会作超越。确实是意志顽强。刚才我的话有误啊，我把这场胜利定义为幸运，确实是不准确的。”

“现在季锋正在场上挥舞着国旗，镜头对准了现在执教的陈世勇总教练，他也是非常激动，难掩热泪。”

别说老陈教练了，就连周七河也有点鼻酸，她摸出手机，给孟橙发去一条微信：“后浪推前浪啊，老孟。”

孟橙也正在看比赛，心里正激动，秒回了一句：“你可以永远相信中国短道速滑队！”

是啊。

周七河把这句话念出来，很大声：“我们永远可以相信，中国短道速滑队！”

解说老周先是一愣，眼泪却跟着夺眶而出。

是啊。

他是亲眼看着中国短道速滑队是怎么一步步攀上顶峰的。有人血染冰场，有人摔倒了之后还跌跌撞撞冲线，也有人日复一日地训练，去完成前辈未竟的梦想。

老周点点头，他也大声地说：“我们永远相信中国短道速滑队！”

△

转播镜头关闭了。

冰场的人散去了。

孤独的补冰机器正在场上运转，发出寂寞的声响。

好像方才的热闹都不存在似的。

此刻的冰场，观众已经退场，急着去外面排队找运动员签名合影。

只有各国的解说席上，工作人员在搬动机器，调试镜头或是连线国内。

老周已经把话筒关掉了。

他特别想抽一支烟，来平复自己的激动心情。

不过，这是冰场，禁止抽烟的。

老周自嘲地笑了笑，十几年前，他刚当解说的时候，设备和环境可没这么好，真的是草台班子。一转眼，这个运动项目从表演节目进阶为比赛项目，中国运动员筚路蓝缕，从一无所有走到了现在。

他扭头，看了看周七河——这个曾经在冰场上无敌的存在。

周七河已经褪去了当年的青涩，下颌线渐渐清晰，不再是那个婴儿肥的姑娘。

现在的周七河雷厉风行，讲话说一不二。

可是，现下，周七河却闭着眼睛，微微后仰，躺在解说椅上。

老周说：“是不是想起当年啊。”

周七河点点头。

她想起来了很多事情，关于这片冰场，当年的传奇，夺冠之后她和孟橙抱头痛哭，四朵金花一起跳上领奖台，意气风发。

她以为自己能忘掉的。

在经历了那么多的失望和委屈之后，周七河远离喧嚣，带着伤病走掉了。

她破碎的脚踝，满身的病痛，难以解释的过往，背负的骂名，未抵达的远方。

她接受这份解说工作，原因很简单，因为这里是温哥华。

周七河最辉煌的记忆，都在这里发生。

周七河按住自己的心口，那里，还在有力地跳动。她还有好多年时光，来和这片冰场共生共存。

她还有许多机会，去延续从前的辉煌——即便不是她来书写。

周七河自嘲般地笑了。

她已经三十几岁，可是，可是。

她的心脏，还是会为短道速滑而急速跳动。

蹿升的甲肾上腺素，急促的呼吸，大脑皮层的兴奋。

周七河和工作人员道别，谢绝了回程的大巴车。

星空点点，她站在场馆门口，拨通了视频通话。

她问着当年的同伴。

“四朵金花是不是该重出江湖了？”

周七河仰望着漫天星河。

那里闪烁的星星里，有她和她的同伴们。

她们的成绩熠熠生辉。

而她现在想做的，就是让这片星空，更闪耀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