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点亮天色,在无边的浓夜中隐约勾勒着群山的轮廓。
“海图尔!”陆一行望向对面猎猎作响的鹰旗,高声喝道,“你此番周旋良久还不敢现身,几时如此胆怂了?与其躲躲藏藏,伺机突袭,倒不如坦坦荡荡出来同小爷打一仗!”
金琥在陆一行身侧勒马,正要破口大骂。
“我不是海图尔!”长风送来一阵铿锵有力的声音。
苍鹰一声长啸,攀上鹰旗探着头。金琥与陆一行未见其人,却都在相视间眉头紧锁。
不多时,一名男子从北境军的盾甲后勒马上前,将陆一行和金琥的目光都引了过去。
这是个极其年轻的男子,看着与佟遥一般大,意气风发,自信从容。一绺小辫绕过他的额前,垂落在他肩上,马一动,辫尾坠着的绿松石便轻轻摇晃。他的五官与海图尔有四五分相似,身形和面庞却比海图尔瘦削,目光不及海图尔凶狠,却也锐利而稳重。
“你是何人?“陆一行问他道。
“按照东洲人的规矩,初次见面要自报家门。”那年轻男子说话间,鹰旗上的苍鹰盘桓了两圈,稳稳落在他肩上,炯炯有神地直视着前方,“我只说一遍我的名字,我叫海图邬莫,北境未来最年轻的首领。”
金琥与陆一行对视了一眼,朝对面喊道,“海图尔是你老子?你老子还没死,你便迫不及待要上位了?”
海图邬莫答道:“北境推举首领只看能力,不看年纪,与你们东洲选贤举能一样。”
陆一行听他一口一个“东洲”,嗤笑道:“小子,背地里没少琢磨东洲吧。”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1]。”海图邬莫朝陆一行道,“我认识你,陆一行。你很年轻,屡建奇功,北境军在你手里栽过跟头。”
“你听说过我,我可没听说过你。小爷刀下不斩无名鬼,叫你老子出来与我交手。”
“我还知道你娶了敬灵公主。东洲只有这一位公主,听说她长居寺庙祈福,我猜测她应该是个温柔善良的女子……”海图邬莫顿了顿,发出单纯的疑问,“你为何与她和离?”
金琥眼见陆一行脸色难看,忙朝海图邬莫高呼道,“你连人家的家事也管?”
海图邬莫看向甲胄覆面的金琥,光是听声音便辨认出了他。海图邬莫道:“金琥。我随军时也见过你多次了。”
金琥与陆一行如醍醐灌顶。
原来海图邬莫早就隐藏身份混在北境军中随军出行,只是海图尔和北境军都没有声张,难怪这海图邬莫初出茅庐,却敢屡屡试探虎卫骑。
海图邬莫继续对金琥道:“你是佟仕明亲点的副将,你确实是勇猛无双,可是没了佟仕明,你真能率领好虎卫骑数万将士吗?”
“狂妄小儿!”这次轮到金琥变了脸色,他怒斥道,“今日送你一程,你可知会你老子来收尸了?”
海图邬莫面不改色,学着东洲的礼仪伸出一掌,高呼:“请吧。”
“杀!”金琥不再废话,捏紧刀柄,扬起弯刀。
赤甲在夜色中如暗红的河流奔涌而出,直冲对面泛着银光的盾甲,势如破竹。
苍鹰从海图邬莫肩头跃起,鹰眼里倒映出九环刀的寒光。海图邬莫侧刀斩破寒风,铁环的啷当声回荡在盾甲间,一声令下,北境军撤去盾甲,将士手中的锤、棒、斧、锏等一应俱全,皆是应对虎卫骑重甲的兵械。
陆一行在厮杀的空隙叮嘱金琥道:“莫要轻敌,小心应战。”
迎面而来的北境军将陆一行与金琥冲散。陆一行眼见海图邬莫冲着金琥去,他念及金琥有伤在身,随手拔起扎在地上的长矛,远远朝海图邬莫抛去。海图邬莫翻转九环刀,毫不费力地将长矛卷到地上,他见陆一行正挑衅地扬起下巴,倏然调转马头,向陆一行奔去。
北境军专挑金琥的伤口打,再厚重坚硬的甲胄也承受不住重锤和铁斧的轮番打击,何况北境军这次的兵器明显增加了重量。
金琥是东洲难得的、力能扛鼎的武士,体型比佟仕明还要雄壮魁梧,甲胄被砸变了形,他依旧能莽着一身力气扛住重击。
千斤锤砸中了战马,金琥翻滚到沙地里,又撑着刀柄站起来。他看着同样被北境军击落下马的将士,他们被双锏扎在地上、被铁斧按住脖颈,他们奋力反抗,却在血流成河的沙地里被钳制得动弹不得。
金琥揭下沉重的面甲,他大汗淋漓,朝将士们嘶吼道:“起来!”
将士们起不来。他们被砸断了腰背,折断了脖颈,他们睁大了眼看向金琥的方向,死不瞑目。
金琥拍着头,他竭力回想着佟仕明遇到这种战况会如何,可他早就被砸得头晕耳鸣,什么都想不起来。他仿佛遗失了司南的行路人,没了佟仕明的指引,在困境中陷入了迷惘。
金琥环顾着逼近的北境军,他横握着弯刀,铁靴稳稳扎在沙地里,手背、额间青筋暴起。他往刀背上啐了一口血,怒目如凶煞般盯着将他团团围住的北境军,低吼道:“谁想试试老子的刀?”
正与陆一行周旋的海图邬莫瞥见负隅顽抗的金琥,顿时精神大振,兴奋不已。他撇开陆一行,朝金琥的方向冲去。海图邬莫一退,北境军立刻蜂拥而上,让陆一行寸步难行。
陆一行朝金琥喊道:“撤!”
金琥充耳不闻,眼里只盯着北境军手里的重器。
“金琥!”陆一行嘶吼道,“撤!”
“杀一个赚一个,老子要你们给侯爷和虎卫骑的兄弟陪葬!”金琥双手扬起弯刀,正要朝北境军劈头盖脸砍去,啷当声在耳边响起,九环刀横插而过,猛然将弯刀掀开。
海图邬莫在马上笑道:“只有勇士配与我交手,你算一个。”
“去你奶奶的!你也配?”金琥怒气冲天,扬刀砍去。
海图邬莫也不手软,径直劈向金琥的伤口。寒风扬尘,从天而降的银剑以四两拨千斤之势挑开环扣,扎向海图邬莫的手腕,九环刀一偏,刀锋与金琥擦身而过,海图邬莫也趁机从金琥的弯刀下闪过。
海图邬莫循着银剑望去,马上的人身批赤甲,面甲将脸庞遮得严严实实。
“虎卫骑?”海图邬莫匪夷所思地盯着那把银剑,那把银剑单薄轻巧,与执剑人那身威严沉重的赤甲格格不入,也与虎卫骑重甲重器的风格迥然不同,而且除了那人身着虎卫骑的赤甲,那人身后随行的将士都是普通盔甲。
海图邬莫偏头打量着执剑人的面甲,企图透过面甲下漏出的双眼看清那人的真面目。那人不说话,只是目光沉着地与他对视。
金琥趁机出刀,又被海图邬莫侧身躲过。执剑人与海图邬莫过了几招便调转方向而去,海图邬莫起了兴致,穷追不舍。
执剑人率领着一支人数不多的军队引开了部分北境军,海图邬莫一走,陆一行突破围堵与金琥汇合,余下的北境军皆不是两人的对手。
执剑人本欲率领将士从小路甩开穷追猛打的海图邬莫和北境军,怎料被半路杀出的一支北境军围堵,逼进了狭长的山谷。
海图邬莫步步紧逼,他盯着那副赤甲,脑海里浮现了一个又一个名字,可他不能确定。他用九环刀直指那人面中,道:“陆正?不对,他此时镇守后方,脱不得身。你是佟遥?你的腿好了?”
执剑人不语,只是在马上镇定地弹了弹剑身,让它在空中发出铮然的声响,以示回应。
“既然你不肯回答,那就只能等你死了,我亲自揭开面甲看看你是谁。”海图邬莫话音刚落,银蛇便突袭而来,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他的脸颊。
海图邬莫摸了一把脸,捻开指尖的鲜血,不怒反笑。
执剑人谨慎地勒马后退,头顶上突然传来车轱辘的滚动声,再抬头时,山谷上蹿出人影,投石器早已备好,刹那间,落石滚滚砸来。东洲将士无处可逃,只能取出弓弩射杀山谷上投石的北境军。
海图邬莫用掌心擦拭着九环刀,笑道:“东洲人管这叫‘瓮中捉鳖’。”
执剑人率领的这批将士不属于虎卫骑,他们没有虎卫骑那样坚固的赤甲,抵挡不住沉重的落石。巨石的滚落声和将士的呼嚎声掩盖了执剑人的号令,大部分将士只能在慌不择路间被活生生碾压在巨石下。少部分人紧跟着执剑人朝海图邬莫的方向突围。
九环刀轻而易举便能斩杀无名小卒,执剑人极力护着跟随的将士。
不留神间,九环刀迎面劈来,执剑人顾着保护身侧的将士,不顾九环刀的刀尖划过面甲。
随着刀尖划过的刺耳声,面甲在脸上裂开。
海图邬莫诧异地瞪圆了眼睛:“女人?!”
“女人。”残破的面甲被摔在地上,佟越抬起下巴轻笑道,“能取你狗命的女人。”
海图邬莫盯着那张纯良无害的脸,渐渐笑起来,笑容逐渐阴森,最后染上怒色:“东洲死了佟仕明,连个能上战场的男人都找不出来了?竟敢拉个女人来戏弄我!”
海图邬莫顿觉受到了愚弄和羞辱,他脸色怒红,握刀的手微微颤抖,震得刀上的环扣啷当响动。他怒不可遏,猛然举起九环刀,朝佟越头顶劈去。
突然有烟雾在他眼前散开,九环刀在半空中被弯刀卡住。
佟越捂住口鼻,握紧缰绳后退,手中的缰绳却被人夺过,拽着她匆匆奔出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