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座之上的皇帝眉头紧锁,目光沉沉扫过殿中众臣。
自皇帝说完派御医前去疫区后,殿内已是一片死寂。
充州暴发瘟疫,皇帝派御医过去,自然会派奉使一同前往,那那边水域发达,都不知道哪里是重疫区,或者哪里都是疫区。
皇帝放下密报,环视朝堂,语气沉稳却不容拒绝:“此事非同小可,需得一名奉使前往充州,诸位爱卿可有愿往者?”
寂静无声。
无人敢接话。
即便是早已身经百战的将领,也没有人愿意去那片疫病肆虐之地。
没人愿意踏入这片生死未卜的凶险之地。
皇帝的脸色愈发阴沉,他的目光从一个个低垂的头颅上掠过,眼底的失望越来越深。
正当他即将开口之时,一道清朗的女声在寂静中响起——
“臣愿往。”
满殿文武震动,纷纷转头望去。
只见那身着八品官服的女子——关宁,她立于文臣之列之中,缓缓地走出,神情沉静,不卑不亢地拱手行礼。
赵怀书目光一动,指尖微微收紧。
皇帝亦是一怔,眼神不自觉地落在她身上,似乎未曾料到竟会是她站出来。
他盯着她半晌,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你可知,此行危机重重,若瘟疫蔓延,恐怕……”
关宁抬起眼眸,目光清澈坚定。
“臣知。”她语气平稳,“但臣更知,若不尽快控制疫情,瘟疫便会顺着渭水南下,届时死伤者将不计其数。陛下让臣入朝为官,已是莫大的恩典,臣亦愿竭尽所能,为百姓分忧。”
她的声音不急不缓,清晰地回荡在大殿之中。
皇帝盯着她,眼神微微闪动,似乎仍是不解:“你不害怕?”
关宁神色不变,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陛下,臣幼时曾染天花,幸而熬了过去,如今早已无恙。”
她顿了顿,又继续道,“天花一病,得过一次,便不会再得。既然臣不会染疫,自当义不容辞。”
朝堂上,众人哗然。
赵怀书蓦然抬头,盯着关宁的侧影,心中微微一震。
皇帝亦是动容地望着她,指尖缓缓摩挲着御案,良久,才低低地笑了一声。
“你竟还懂医理?”
“略知一二。”
殿中有人忍不住低声议论,许多臣子看向关宁的目光已然不同。
瘟疫之事本是大忌,众人避之唯恐不及,她却主动请缨,且并非鲁莽,而是有自己的考量和理由。
皇帝微微眯眼,良久,终于沉声道:“好!朕准你为奉使,前往充州!”
他话音刚落,便立刻吩咐道:“太医署即刻准备药材,全军上下严阵以待,务必尽快控制瘟疫!”
“臣等遵旨!”
***
朝会散后,关宁刚走出大殿,便被宣召进了宣政殿。
皇帝负手而立,身影被窗外映入的雪光拉得修长,显得格外沉默。
关宁缓步上前,行礼道:“陛下。”
皇帝回过头,目光复杂地看着她。
片刻后,他忽然叹了口气,语气低沉:“你可知,这次前去,或许便再无回来的机会?”
关宁静静地看着他,神色沉稳,轻声道:“臣知。”
她眼神中并无半分犹豫,甚至比朝堂之上更加坚定。
皇帝盯着她,眉宇微蹙,似有些不解,又似在试探什么。
沉默良久,他忽然道:“你可有想要的?朕允你。”
关宁一愣,随即抿唇一笑,神色柔和。
她知道皇帝的心思。
此去充州,生死未卜,他这是在问她——有什么未了的愿望。
毕竟谁也不能保证得了天花就不会再得天花了。
谁敢拿命去做赌注?
关宁垂眸,沉思片刻,缓缓道:“陛下,臣有一愿。”
皇帝看着她:“你说。”
关宁轻声道:“臣幼时亲族皆亡,无人替臣取字。如今臣蒙陛下恩典,得以入朝为官,既然此去充州生死未卜,臣斗胆恳请陛下,赐臣一字。”
此话一出,皇帝怔住了。
他原以为她会求权、求恩泽、求家族复兴,可她却只是求一个字。
求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字。
皇帝盯着她半晌,忽然笑了一声,带着几分复杂的情绪。
他走到书案前,提笔,在宣纸上缓缓落下两字——
太真。
笔锋苍劲,力透纸背。
他放下笔,缓缓道:“太真。”
关宁望着那两个字,目光微微一震。她缓步上前,双膝跪地,深深叩首:“臣,谢陛下赐字。”
她的声音坚定无比,像是将这个名字刻入灵魂。
皇帝看着她,目光深邃莫测,半晌,低低一叹:“去吧,朕等你凯旋。”
关宁缓缓起身,望着他,微微一笑。
“臣,定不负陛下所望。”
***
三月初,春雪消融,渭河暴涨。
周县地势低洼,自渭河改道后,原本赖以生存的农田多被官府强行征收,围堤修得潦草,每逢雨季便水患不休,百姓苦不堪言。
今年冬日雪势极大,如今雪水混着春雨灌入河道,河水比往年更为汹涌。
此时的县衙,烛光微微摇曳,映得案上的公文层层叠叠,洇开的墨迹透出一股潮湿的寒意。
县令齐锐正伏案疾书,一旁的书吏小心翼翼地研墨,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齐锐眉头紧皱,目光紧盯着手中的公文,里面详细记录着各乡各里的受灾情况。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县尊!”
县丞王肃匆匆闯入,脸色苍白,额上沁出冷汗,语气急促:“小禾村……小禾村恐有异变!”
齐锐倏地抬头,神色一变。
“什么?”
王肃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语气低沉:“刚刚有快马来报,说小禾村有人接连发热、呕吐,身上多数出现异状甚至已有村民身亡。”
齐锐猛地站起,目光凌厉:“可派人前去探查?”
王肃额上冷汗更重,声音发涩:“已去查探,村中至少有十几人病倒,且情况极为严重……县尊,恐怕是疫病。”
疫病二字一出,屋内顿时一片死寂。
书吏悚然一抖,连忙后退一步,仿佛这两个字本身就带着瘟神的阴影。
齐锐目光深沉,沉默片刻,忽然大步走向外堂。
王肃见状,急忙拦住:“县尊!您不能去!”
“为何?”齐锐语气森冷。
王肃脸色煞白,咬牙道:“疫症蔓延极快,一旦感染,性命难保!县尊您乃一县之长,岂可轻涉险境?!”
齐锐冷笑一声,眼中怒意隐隐翻涌:“本官若不去,谁去?!”
王肃语塞。
齐锐眼神犀利,扫视堂中众人:“现在是什么时候?百姓生死攸关,我若在衙门里坐视不理,又如何面对这一方父母官的职责?”
王肃还想再劝,却被齐锐厉声打断:“王肃,你若怕死,可留在县衙,但本官不能!”
言罢,他转身朝门外走去,衣袍翻飞。
他可以不用去
王肃僵立原地,心头微震。
县尊……真要冒此大险?
县衙大堂,气氛沉重。
齐锐沉声道:“召集全县所有医者,速来县衙。”
不到半个时辰,衙内已站满了周县的医者,几十人,绝大多数都是男人,其中竟有两名女医者和两名稳婆都因着齐锐的号召来了。
然而,面对小禾村的疫情,堂中一片死寂,众人低头不语。
瘟疫,谁敢去?
齐锐目光冷冽,沉声道:“本官亲自前往小禾村,现在需要医者同行,谁愿同去?”
无人应声。
烛火微微摇晃,映得每一张脸都带着犹豫与恐惧。
齐锐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本官知诸位有所顾虑,然百姓病危,此时若不施治,岂不坐视他们等死?”
依旧无人言语。
齐锐扫视众人,声音微微压低:“本官以县令之名立誓,若有医者随本官前往,若不幸殒命,本官必竭尽全力抚恤其家人,绝不让你们的亲眷无人照料。”
人群中,有人动容,却仍不敢上前。
齐锐目光微沉,突然厉声道:“再加一条!谁若愿随本官前往,本官允其挂衙门医官之职,受朝廷供奉!”
此言一出,人群中终于有了波动。
“医官之职……”
“若能得此官名,便是名正言顺的朝廷命官……”
许多医者眼中闪过挣扎。
然而,瘟疫的阴影仍然压在众人心头,最终,还是无人上前。
齐锐心中失望,正要再劝,一道清亮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愿去。”
众人一愣,纷纷循声望去。
站出来的,是一个身着青布衣裳的年轻女子,腰间斜斜挎着一个药囊,眉目清秀,神色坚定。
她迈步上前,站在齐锐身旁,语气平稳:“小女子自幼随家父行医,虽不敢言医术精湛,但救治常见病症尚能胜任。如今小禾村危急,若去无人医治,岂非坐看百姓疾苦!我何微愿意前往!”
堂中众人一时惊讶,窃窃私语。
一个女子,竟敢冒此风险?
齐锐深深看了她一眼,缓缓问道:“你可知此行九死一生?”
何微点头:“知。”
何微又道:“大人刚刚说,随同去者允其挂衙门医官之职,受朝廷供奉!我何微就替大家问一句,女子是否也可?”
他郑重地看向女子,声音低沉而有力:“朝廷有关大人执掌朝政,我周县又何不能有女医官?你若愿意随本官前往小禾村,本官绝不反悔允你周县女医官之职。”
何微神色坚定,重重点头。
她走到齐锐身边,站在他的身后,面对着堂中的一这样,这一刻她不再是人群中的旁观者,而是为民的大夫。
堂中沉默了一瞬。
然后——
“我去!”
第二人站了出来。
紧接着,第三人、第四人……
最终,四名大夫与一名稳婆站了出来,一共两男三女愿随齐锐一同前往疫县。
齐锐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从这些人的脸上缓缓扫过,最后沉声道:“本官在此立誓,若我们能活着回来,必定为尔等请功!”
言罢,他转身走向堂外。
众人随之而行。
这一刻,周县的风,吹得比往日更冷。
可就在这寒风中,一簇火光,已经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