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远在京安的殷府,却在夜间灯火通明,灯笼红烛宛如长龙,在曲折弯绕的院内潜游。
府内大院嘈杂不断,丫鬟仆从往来焦急,在盛夏不断的蝉鸣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沉重。
其中走廊上有丫鬟小声嘀咕:“夫人也不知怎么了,好好的突然病的这么严重。”
另一个小跑几步跟上,瞧了一圈,见没人便凑近前一人,小声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大少爷已经消失一个月了,二少爷又总是来问夫人大少爷的行踪,夫人不说,二少爷便没辙了吗!”
这话说的露骨,侥是另一个丫头脑袋笨,也听明白了这话里头是个什么意思,脸色大变。
“嘘!”闻言的那个白着脸瞪大眼,被吓得不轻:“可别乱说,二少爷那般温润如玉的人儿,怎会做出此等之事!”
那丫鬟眯眼呸了一声:“你这人!别被喜欢蒙了眼睛,现如今府里什么情况你还看不出来吗!”
“现如今,府里是如何情况?”
一道温润的嗓音倏然在两个丫鬟背后不疾不徐的响起。
这声音出来的悄无声息,连带着人也宛如鬼魅般站在两人身后。
两个丫鬟听到声音顿时一惊,鸡皮疙瘩和冷汗已然起了一身。
两个人怎么可能听不出来声音的主人是谁,慌慌张张的回身,连人都不敢瞧一眼,扑通一声便跪在地上,磕着头都要急哭了。
“二少爷,我们知道错了!”
“二少爷,饶了我们吧!我们再也不说了!”
声音的主人正是两个小丫鬟口中讨论的二少爷,殷安。
青年面容精致白皙,眼瞳黑如深潭,沉甸甸,雾蒙蒙,站在更深露重的夜色里,阴暗的像一个漂亮男鬼。
他眉眼微垂,静静凝视着跪在他跟前的两个少女,白皙脸上唯一的色彩竟是薄唇上的一抹红。
殷安拢起袖子,不轻不重的转起手腕上的佛珠。
他神色平淡,似乎根本不在意眼前这两个丫鬟到底说了什么,只是不紧不慢的缓声又问道:“咱们府里,现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两个小丫鬟吓得瑟瑟发抖,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七零八落的往地下砸:
“少,少爷……”
殷安顿了顿,复又添道:“别怕,我就是问上一问。”
两个小丫鬟匍匐在地上抖如筛糠,却安静如鸡,除了低声啜泣,竟一言不发。
殷安等了半晌也没听到回话,眼里闪过一丝不耐。
他神经质偏头一瞬,黑瞳盯着那两个小丫鬟的头顶,却语气温和道:“不说便罢了,这次饶了,下去吧。”
青年话音未落,便收回视线,神色淡然的回身而去。
两个小丫鬟劫后余生,后背被冷汗浸湿,两人爬起来互看一眼。
那个说二少爷温润如玉的少女眼里春意阑珊,发着光小声道:“看吧!二少爷这般的温润,怎么可能做那种下作之事!”
另一个拍了拍胸口,端起放在地上的铜盆,虽然但是,却小声不安道:“可我总觉得,二少爷比大少爷可怕多了。”
“怎么可能!”另一个反驳道。
青年神色淡然,步伐悠然,黑瞳被微垂的睫毛掩盖一半,挡住了沉沉浮光,温润如玉。
他把玩着白皙手腕上的佛珠,嗓音清澈,低幽:“两个小姑娘,可怜见的,扔蛇窝去吧。”
声音一落地,方才发现青年身边竟如影随形的跟着一个人。
那人悄无声息,一身黑衣,藏在阴影里的脸上却有一道从眉骨到嘴角的连贯伤疤,极其可怖。
男人闻言点头,回身跳上一旁的房檐,继而快速朝着两个小丫鬟远去的方向掠去。
……
“做什么躲在这里?”
甄剑出门觅食,将将回到客栈,就被一个蹲在马厩,披头散发的男鬼吓了一跳。
他仔细一看,才发现是那个张牙舞爪的东风,蹲着把自己绑成马尾的头发当稻草拽,脑袋顶上就是喷着鼻息目光炯炯的马匹。
甄剑不由得感慨,真是豪爽啊。
闻声的东风却不作声,两手拽着两簇头发,目光幽幽的抬头扫他一眼,便又低头去数蚂蚁。
活没把甄剑当人看。
甄剑:“……”
我是在犯个什么贱?
甄剑左手拎着烤鸭,右手拎着神仙醉,抬脚装看不见的要走,可刚抬脚,却叹口气,硬是又收回脚。
这一直张牙舞爪像个小龙虾似的东风,此时此刻跟失落的小哈巴狗没两样,可怜的要命。
甄剑便又犯贱问道:“你不嫌臭?”
也不知道是哪个字戳了东风的气管儿,这小子突然恨恨瞪了他一眼,瓮声瓮气不高兴的一字一顿道:
“感!冒!鼻!塞!”
甄剑拉长声音:“哦——”
他知道这小子脑子不好使,看了眼正在跺脚的几匹马,又看了看蹲着的东风,沉默两秒。
继而,他捂着鼻子往旁边挪两步,也跟着蹲下来,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询问道:“怎么了?心情不好?”
“……”东风不吭声。
甄剑手边的烤鸭却香气扑鼻,隔的老远,也丝丝缕缕的往他鼻尖钻。
东风本来就饿,心里愈发的不高兴,于是也往旁边挪两步,离甄剑远点,才慢吞吞开口:“没有。”
甄剑瞧得见东风粘在烤鸭上的视线,看着人挪开两步,便笑吟吟的将烤鸭和神仙醉换了位置,离东风更近。
他笑吟吟的继续道:“你跟我说说,我保准不和你家少爷讲。”
“?”
东风又不傻,自然看得出甄剑在耍他。两人又蹲在风口,烤鸭的香味儿简直迎面而来扑了他满身。
“关你屁事。”东风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头一扭,一眼也不再看他。
甄剑捂着鼻子当即便笑了:“当然关我事,你不开心,我多开心啊。”
“你——!”
东风气的喉咙冒出气音,猛地站起身。
他举起拳头作势要打甄剑,却比划良久硬是没下手,气狠的直跺脚,憋的眼睛通红。
甄剑这时才歪头看向东风的眼睛,轻声问:“到底怎么了,我不同你家少爷说。”
委屈的小哈巴狗眼睛红的要滴血,却抿唇硬是一声没吭,他目光里藏了太多不属于他这个人的情绪,让甄剑这个旁人也一眼看穿。
可末了,这小哈巴狗却咬牙道:“我才不会告诉你让你开心!”
语毕跺着脚快速的跑了。
“……”
蹲在马厩边惹了一身臭的甄剑沉默片刻,起身后将烤鸭扔进了马厩里。
浪费了一只烤鸭和时间精力,然后被一只笨蛋小狗给耍了。
真有他的。
扔完烤鸭,甄剑却骤然失笑片刻。
东风这小子还真是经不起逗,一逗就容易让人上瘾,真是可爱。
也不知道他是用了什么法子成为了那病秧子的四大护卫。
总不能是用可爱同别人竞争的吧,甄剑不着逻辑的乱想。
他转身准备往自己房间走去,垂眸时却是一顿,看见刚才东风蹲着的地方落着一张纸,他弯腰捡起。
是一张大少爷平时用来传信的纸张,极其昂贵。
天生勤俭节约的少谷主,拎着神仙醉的脚步又是一拐,同自己房间的反方向走去,那是殷毓的院子。
“咚咚咚——”
甄剑站在殷毓房门口,敲门等了至少有一刻钟,可屋内却没有传出任何声响。
青年不知道屋内有没有人,指腹摩挲着捆住酒坛的绳子,又漠然等了片刻,才确定屋内没人,准备转身离开。
可他刚抬脚,屋内却倏然传来“咣咚”一声轻响,接着便是细碎摩挲声。
甄剑思考片刻,伸手推开了眼前的这扇房门。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经过旁人同意,就打开的第一扇门。
抬眼便是白皙青年伸着脖子睡的东倒西歪,手腕落在被褥外,冻的指尖泛红。
而那声响的始作俑者便是一只圆润小巧的白玉酒杯,现在还在地上一晃一晃的骨碌。
应是刚刚这人伸手打翻了。
甄剑在门口又站了一会儿,目光落在那泛红的指尖上。
房间里早没有了西风的迹象,他收回视线,抬脚进入房间,将门关上,刻意没有发出声响。
甄剑自然知道眼前这个大少爷的不着调,对西风的离去消失也不意外。
只是想到刚刚蹲在马厩边的东风,才忽然意识到那小子为什么那样委屈。
大家都走了,就留他一人守着殷毓,恐是不安罢。
甄剑将剑放在桌子上,正想守着殷毓等人睡醒,却没想到就剑放到桌子上的那一点声响,竟把睡得东倒西歪的殷毓惊的醒来。
正跟周公面面相觑的殷毓一个激灵,蓦然睁眼。
他先是眨眨眼,才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处,同甄剑的目光相撞。
青年正弯腰放剑,屁股还没挨上凳子,就僵在原地抬头看他。
两人双双抿唇,沉默。
甄剑打了声尴尬的招呼:“真巧,又见到了。”
殷毓不动声色皱了皱眉:“……你来干什么。”
“自然是有事。”
甄剑打了哈哈,接着自然而然的将神仙醉放置桌上,把剑摆好,才坐在凳子上。
他抬眼看拧眉又不吭声的殷毓,心觉对方是对自己闯入房间而心里不爽,于是解释道:“我敲门了,你在睡,没有听见。”
他顿了顿,才又继续道:“你别生气,眉头都能吊起来一壶神仙醉了。”
“……”
殷毓呼出一口气,盘腿坐起来,在床榻上坐好,伸手捋过自己散乱的长发,往后拂去,他也解释道:“没有,我在气自己。没了内力连你什么时候进门都不知道。”
甄剑目光落在散在青年腰后的长发上,脑子一时短路:“有内力也不一定能发现。”
透过墨发,白色里衣一动一晃,能看见青年劲瘦的腰线,漂亮凌厉。
“……”
殷毓又不傻,自然听得明白甄剑的言下之意是什么,他睡的那么死,谁来了都不能发现。
他恼羞成怒,脸上薄红一片,撑起身子瞪了甄剑一眼:“你要是不会说话就别说话。”
身形晃动,被褥遮了大片身体,刚刚的一大片好春色,也被尽数掩盖。
甄剑眉头微动,在青年不满的嗓音中方才回神,他不动声色收回视线,轻轻抿了抿唇。
继而他佯装讨巧的笑起来:“玩笑话,玩笑话。”
殷毓气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又气他扰了自己清梦,可是心里也知道眼前这人从不讲废话,找他定是有事。
于是不高兴的大少爷只好抿唇,老老实实的坐好,问道:“怎么,是又发现什么了?”
“什么都没发现。”男人低沉微哑的嗓音里像是掺杂了祠堂的浓郁香火,他垂着脑袋,将自己满头华发完美融进黑暗中,恭敬如初:“那一处的入口不知何时被人掩盖了,去的人一时半会儿没能找到,不过夫人放心,二少爷动手之前,一定能够完成计划。”
他语毕一顿,竟又添了一句:“而且,大少爷身边的那位,确实是清风谷少谷主,甄之钰之子。”
烟雾缭绕,烛火满堂。
这是殷府后院里一间昏暗又亮堂的屋子,屋内挂满了铃铛与帷幔,微风拂动中叮当作响,拂开帷幔的同时,便会露出主屋的空荡与灵位。
这是殷府所有人的禁地,除了大夫人。
此时此刻,主屋灵位前的蒲团之上,正跪坐着一位妇人。
妇人衣着华丽,发饰精致,只隐约露出几许白发:“没发现便也罢了,那一处对阿毓无关紧要,不过是些陈年旧帐,能让他更下定决心去往巫谷而已。”
她眉眼微垂,双手合十,也将自己半埋进黑暗中,不轻不重的开口道:“不过,清风谷的极阴之血倒也可以,这个少谷主也是个极阴体质的?”
刘管家愈发恭敬:“是。听说这位少谷主是近百年来唯一的一位纯阴体质。”
妇人跪拜动作一顿,片刻后方才继续,待她跪拜完起身,偏头看向站在阴影里的男人,声音幽幽:“二十三年了,当年的债,他们要还了。”
“是,父之过,子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