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回几个月前,白朝驹令杨坚去沙州找人时,正是常瑞从沙州凯旋而归的时候。
那是广顺三年的十月,距陆铎之死已过去半年。
硕大的王朝不可一日无主,当常瑞归京时,陆镶已在百官簇拥下重回帝位。
虽说陆镶是个空有名头没有实权的皇上,但他也知道,要对守边疆一年的将士们论功行赏。
可沙州一役发生时,他还被锁在深宫中,对其中经过一无所知。
于是乎,论功行赏的事就交给了常瑞,文官们对此也不敢发表异议。他们心里清楚,沙州之所以会打这么久,甚至更进一步说,沙州之所以会失守,和他们脱不了干系。
姚望舒揩到的油水,或多或少都恩惠到他们,而这一切的后果,却由边疆的将士和百姓来承担。
常瑞没将此事再度提上台面,已是给足他们面子。因此平日里嘴碎话多的那几位,只是说着:
“常将军为人刚正不阿,做事公平公正,行赏的事,一定能分配妥当。”
可当行赏的结果宣读出来,又有人不满了。
“总旗升到指挥同知的位置也就罢了。一个小旗,为何能升到指挥使的位置?常将军这样分配,有些不妥吧?”
“我就是论功行赏,沙州一役,他所做的贡献最大。撤离沙州百姓,守城劫粮,乃至沙州火炮以次充好的事,也是他查出来的。近年来大齐战事不断,更需要有才能的将领,凭这些功绩,担任指挥使有何不妥?”常瑞问道。
“担任指挥使也可以理解,可常将军为何不让他留在西凉,偏要将他调去定津卫?谁都知道西凉寒苦,永江温暖宜人,常将军这番分配,敢说没有私心吗?”
“我与他没有半点亲缘关系,也并非师徒,谈何私心?你们只知道西凉有鞑靼侵袭,又何尝不知道永江常年受海寇骚扰?如此害怕我将人调去永江,是心里有鬼吗?”常瑞反问道。
那些人总算停止了抱怨,支支吾吾说着什么只是为民着想,想着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之类的话。
此时,他们口中的新任定津卫指挥使,正站在处州城不远外的小山上。
处州城外山岭遍布,秋雨蒙着山头,戴上云做的帽子。
这处山头有些许与众不同。它比其他山头稍矮些,上面横平竖直地堆着数十个小土堆,土堆上树着高高矮矮的木板,刻着名字。
公冶明站的位置,是众多坟堆中的一座。这座坟头和其他坟头没太大区别,一个不高不低的土堆,插着个有些发黑木板,木板上依稀可见五个小字:白朝驹之墓。
他伸手,把木板从土堆中拔出,掸了掸上面的泥土。这几日雨水充盈,木板底部的泥土中掺着新发芽的种子。
一阵秋风刮过,吹起了他肩上的雪貂披肩。公冶明促急不妨打了个寒噤,一股寒意顷刻间传遍全身,持着木板的手指也颤栗起来。
江南的十月并不冷,不少士兵还穿着单衣。禹豹上前伸手,替他把披肩系紧。
“老大,树种在这里吗?”他指了指木板拔去后土包上留下的印子。
“种这里吧。”公冶明点了点头。
两名士兵走了上来,一人拿了棵小臂长的树苗,另一人拿着铲子,小心的在土包上挖了个不深不浅的坑。
那人把树苗的根部埋进坑里,拿土掩上,用力夯实。
公冶明取出怀中的匕首,在木板顶端扎了个小洞,又取出根皮绳,穿进洞里。他蹲下身子,伸着手,要将木牌挂到枝杈上。
禹豹在一旁静静看着,见他右手实在哆嗦得厉害,几次三番把将要扎紧的绳头打散。
“老大,我帮你吧。”禹豹忍不住说道。
公冶明摇了摇头,半晌,又点了下。
他把一段绳折了个对折,塞到禹豹手里。
“你捏着这里。”
这是……禹豹捏着对折的绳头,看他用唯一灵活的左手摆弄着另一段绳头。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看出,这是个蝴蝶结的样式。
公冶明把绳结拉紧,稍稍调整了下两端的长度,随后站起身,格外庄重地看着这棵坟头上的小树。
“等每年花开的时节,我会过来陪你。”
禹豹忍了好久,实在没忍住好奇,对方才拿树的人小声问道:“这是棵什么树?”
“是棵白梅花。”那人说道。
“咱老大果然喜欢花。”禹豹说道。
“这是老大的什么人?”那人也问道。
“这是他的哥哥。”禹豹说道,“先前咱们在沙州时,他哥哥还专程派人给他送了好几份信,谁知道……”
他说着,硬生生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谁知道沙场上濒死的人,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而在家等他归来的人,却突然葬身火海了呢?
不过话说回来,倘若他的哥哥还活着,看到他现在的状况,也会很痛心吧,禹豹默默想着。
在天寒地冻的雪地里活下来,代价是一只灵活有力的右手、和健康的身体。
公冶明伸出左手,端详着掌心中一块被烟火熏黑的玉佩。这是县令给他的,说是尸体上唯一留下的东西,样子很奇怪,是一个框,中间似乎缺了什么。
缺的是一枝白梅花。
火烧在身上一定很痛吧,被困在火海的时候,他会想什么?会想我吗?
公冶明握紧了掌心的玉佩:“我会替你报仇的。”
“老大。”禹豹不安地走上前去,“老大,大夫说过,您得多歇歇,还是先保重身体啊。您看这地方山穷水尽,火也不知道是怎么起来的,要报仇也找不着人呐。”
“距这里五十里,是山海卫,那里的指挥使叫杨坚。”公冶明说道。
“对,是杨将军。”禹豹以为他的话没说完,又喃喃地重复了遍,想着他怎么忽然岔开话题。
半晌,他才恍然大悟道:“老大!你说这火是杨将军放的?不可能吧?他烧这么个穷乡僻壤的小村庄做什么?”
“你去好好查查他。”公冶明拍了怕禹豹的肩膀。
就这样,禹豹很突然地揽了个暗中调查杨坚的活。
不过他对此事没太上心。一来,调查这事他本就不擅长。二来,他也担心万一查到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会激发老大报仇的欲望,影响他修养身心。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常瑞刻意把公冶明从西凉调到江南,就是为了能让他好好修养。
常瑞还专门派人带信给临安名医,请他给公冶明调理身子。
临安距离定津卫很近,又是商贸繁华之地,人杰地灵。这名医在当地格外有名,人称江南活华佗,因他姓周,又称他为周回春。
周回春本事极高,看诊的价钱也自然水涨船高。寻常大夫的诊金是一两,他则要整整一百两。
不仅是价钱高,他还挑人,若是不合眼缘,则一律否决。但只要合他眼缘,一百两银子,保证能药到病除。
光是请这样一个人出面问诊,常瑞就花了不少精力,亲自登门就有三回。他还请人没日没夜的软磨硬泡,送的礼品更是五花八门,但都被周回春拒绝了。
直到有一回,常瑞买通了几个周回春的病人,借病人之手替自己送礼。周回春对他把歪脑筋动到自己病人身上的行为忍无可忍,为了避免他继续骚扰病人,只好答应了他。
说是答应了,但也没完全答应。周回春只是答应看一眼病人,他还有自己的规矩在,就是得合眼缘。倘若病人不合眼缘,他仍旧会一口否决。
公冶明找他的那日,是十月廿七。
彼时他才刚刚上任,指挥使的椅子还没坐热,就被常瑞派来的人催促着去见周神医。
常瑞的人赶了辆马车,把公冶明塞进马车里,一路送到临安城,颇有些富贵骄人的样子。
马车才在医馆门口停下,临安城的百姓都纷纷探头,等着看一出好戏了。
“这就是千请万请非要周神医看病的那人吧?果真是财大气粗。”
“周神医早就被他惹烦了,等着看吧,一会儿他就得被赶出来。”
公冶明一出马车,便觉得外头有些冷,只好不情不愿地裹紧了身上的披风。
这件通体素白的雪貂披风也是常瑞送他的,公冶明感到受宠若惊。他本觉得常将军为了补偿自己用力过猛,但很显然,他高估了自己身体的耐寒程度。距离腊月还有一个多月,他就有些受不住了。
只可惜这雪貂皮是白色。他仍旧觉得黑色更好些,像自己这样身上染满鲜血的人,不适合穿这么干净的颜色。不过他也理解,像这样上好的貂皮,常将军得来实属不易,也不好再对颜色挑三拣四。
他边恍惚地想着,边往医馆里走。周回春的医馆有个小院,里头种满了花草树木。
江南能过冬的草木很多,在秋天也鲜少落叶,小院里枝繁叶茂,绿意盎然。山茶枝头长满了花苞,有几朵已经饱满到绽开了。
正如禹豹说的那样,公冶明很喜欢花,虽然他压根不知道面前这是什么品种的花。他唯二认识的两种花,一是白梅花,二是白玉兰,都还是白朝驹教给他的,可惜现在,能教他认花的人已经不在了。
不过面前这花,恰好也是白的,和他的名字的一样。公冶明忍不住从披风底下探出左手,伸向那朵白山茶。
花瓣的触感有点湿润,不冷,公冶明反倒感到一丝暖意。曾经他也是能用掌心热气将花上冰雪融化的人,现在的手掌反倒比花朵还凉上几分。
他一时间沉浸在思绪中出了神,等发觉周回春走到了门口时,已经晚了。
在周回春眼里,院子里那个裹着雪貂皮的年轻人,慌慌张张把摘花的手收了回去。
“能进来了吗?”周回春没好气地对那个“偷花贼”喊道,“我的时间很宝贵!还有我的花,也都很宝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