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封藏在肆-乙辰地下实验基地培养区监控室内,夹在鲜为人知的暗道缝隙内的“信”——其实只是一张被叠成蝴蝶状的信纸,裹挟着馥郁的迷迭花香,翩然落在它迟到的收件人掌间。
「致维里塔斯·拉帝奥:
展信安。
等你读到这封信,想来距离老身落笔的那天已然过了许多时日,自从上次再见,我们也已经分别了——两年、三年?亦或者更漫长的年岁。
这时光在仙舟人眼里也不过弹指一瞬间,可对于短生种而言,想必又是一段异彩纷呈的回忆宝藏……
尽管不常登上仙舟,老身依然能了解到不少你的近况,因此,就算相隔千万光年,友谊仍旧长存,心与心的距离也会由于信息的流通而始终毗邻——大概是结识了你这样的朋友,只要时刻心怀对新故事的期待,就连星际和平播报的内容都变得更有趣味。
可惜他人的转达终究不如面对面的对谈,不知你近来可好?忧心的灾难是否得以解决,那日日夜夜来你梦里徘徊的意中人又可曾再见?
回归正题,你的口信已经传达,老身也依照约定带走了那段记忆,同时,感念这物超所值的交易,你的“学生们”老身会多多看顾,「记忆」的全部原理也作为额外的谢礼交予了你,希望对你有帮助——好一个璀璨的时代啊,通过客观而动情的旁观者视角,老身见到了被天外灾难摧毁故乡,背负仇恨,敢于向自己被迫踏上之命途复仇的勇士;雨水作为所谓赐福化作囚笼困囿了身心,那人却越挫越勇从苦痛与自怨的泥沼挣脱,怀抱过往,归来仍是赤子;还有人为自己所追寻的命途所弃,跌落失意的尘埃后终能放下执念,坚定走上独属于自己的道路……
都是美丽又澄澈的灵魂啊,可惜无缘得见——不,老身不是已经幸运地结识了其中一位么?
你通晓了“真诚”的伟力,竟是令老身无法分辨你坦然将记忆尽数给出,是否也算计了忆者对此之珍视必然会为你带来更多助益?当然,人际来往的哲学便是如此,结果甚好,老身自然也不会过多计较。
此后丰饶之民的试探必然纷至沓来,宁静的日子一去而不复返,不管是为了我等所期许的美好愿景,亦或是等待你坚信必然降临的心许之人,代其扫清障碍,想来接下来会是一段疲惫而艰辛的时光,在此预祝一切安好。
这信如果不见天日自然最好——尽管并不现实,身为凡庸,我们总还有做梦的权力——可是,如果你看到了这封信,那就代表阴谋已经敲响了灾难的丧钟,蛰伏的隐秘将要卷土重来。
带上它,如同以往所做过的千万遍一般读懂它:让我们再次相会吧,在罪孽开始亦必将终结的地方。
昔时
写于收信者离开幽囚狱翌日,迈洛戈-ⅱ第四区二号疗养院407」
隐秘的不速之客斜倚在操作台前,一点一点将信纸还原,折痕精准地叠起,从生疏到流利,转眼间又还原成了那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他平静而怀念地读完四年前的信件,来自阔别已久的老朋友的诚挚问候很是贴心——毕竟,这是共同历经了那艰苦岁月的最后一位同伴,为了蛰伏所有人都放弃了很多,若是连情谊都淡去难免心寒。
实际上,昔时并不符合世人对忆者的普遍印象,她并不神秘,不喜欢说谜语,也不会来去无踪。
她更像是一位睿智而慈祥的知心前辈,会拉着她认定的小辈讲述美好的故事;她喜爱周游星海,把记忆的足迹遍布在明明灭灭的星辰之上;也会担忧同伴的安危,主动入局把明显的线索暴露于明面上。
还是这样喜欢操心啊,昔时。
屏幕上弹出导入完成的提示窗,一键删除操作记录后自动切回默认的监控画面,拉帝奥正准备离去,在瞥见监控上某个分屏的刹那,却情不自禁顿住了动作。
其实,拉帝奥已经完成了他此程的使命:在确认危机必定到来之际,往唯一能够运转的培养区电子信息库里面植入病毒,趁早转移某些特别的资料,以及放入足以使资料存储器过载的无用文档,从而掩人耳目——因此,他现在应该扫清留在这里的所有痕迹,紧接着毫不犹豫地离开,可是……
是他。
砂金在监控画面中轻灵地飞跃,枪支里射出的子弹仿佛鱼儿潜跃时甩出的水花,翻飞间隙残留的机关就被其逐个击毁,无声却灵动,像极了一出精彩的默剧。
他在向这里缓缓靠近……看来是那时嘱咐东陵留下的布置确实奏效了,就是没料到来的是他——不,早该想到的,他就喜欢以身犯险,作为那位抛下鱼饵的人,如此一个充满谜团的诱饵吊在面前,这个热衷于搏命的风险主义者绝不可能错过。
既然你凭借自己的能力来到了此地……
拉帝奥忖度一瞬,立即改变了先前的举动:他选择性留下了一部分预计删除的文件,将其混杂在其他文档之间,随后再次清除留下的所有痕迹,退回隐藏在展览柜后方的暗道,轻轻合上了开口,门锁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就在下一刻,一墙之隔的室内忽然热闹起来,翅膀扑楞拍打空气的声音,大门开启时轻微的摩擦声,还有隐隐约约传来的,由远及近的交谈。
再等一会吧,至少要看着他完好无损地离开。
一切都因为视觉为黑暗所剥夺从而格外地清晰,浸没于熟悉的环境里,思绪慢慢随之活络起来,做出决定之后,拉帝奥忽然开始评判自己的布置。
这算欺诈吗?
拉帝奥慢慢垂落眼帘。
他溶解在密道的黑暗之中,聆听着那人仿佛迷梦一般渺远的嗓音,回忆牵起灵感的丝线,于是画面在脑海里编织成形,翻涌的心绪不知不觉又一次宁静下来,披上羽衣振翅高飞,仿佛又回到了那段被泪水与苦痛淹没的时光。
零星的迷茫转瞬即逝,没有来处的旅人握紧了掌间书本,自始至终盘桓于灵魂的信念与执着随着漾开的笑容迸发。
当然不是。
那是铺垫,是已知条件,是设题者精心设计的真实论据。
智慧生命从不相信触手可及的答案,只有自己发掘所得才能真正铭刻在心。
他要他们自己思考、推导、论证,凭借个人的思路走上迥异的推理过程,然后汇集在思维迷宫的唯一出口——
最终,发自内心地认可维里塔斯·拉帝奥的“存在”。
这就是我的虚构。
◆
通过几位热心朋友的慷慨分享(害怕的景元发出强烈抗议),砂金好歹是弄明白了教授进狱事件的始末。
彼时,仙舟联盟排除了所有与拉帝奥具有较深切联系的高层人员,暗中召开了一场决定如何处置他的会议,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参会者依然分裂成了对立的两派:老古板派(景元语)和讲人情派。
前者认为,尽管无法证明拉帝奥是否切实参与了反叛活动,但出于规章律法,以及仙舟在外的威慑力,他们起码应该将其关押,否则放任疑似战犯逍遥法外,寿瘟祸祖的信徒定然会把仙舟视为笑柄大肆入侵。
而另一派呢,就纯粹从逻辑角度出发——且不提这位在仙舟与迈洛戈-ⅱ皆颇负盛名的战争英雄,如果被爆出因为莫名的嫌疑遭到关押,会不会引起公共舆论的反扑——这个罪名简直太假了好不好!
想想看,这张所谓的“间谍”名单在被发现时,其实大家对于这名单的含义完全一头雾水,谁知道没过多久,各种各样小打小闹的“自爆”行为接踵而来,无不由名单上其他人员做出,简直像极了害怕东窗事发的内应在临死反扑,何况那些小动作仓促极了,最严重的后果也不过是有九名名云骑军受了轻伤——瞧瞧,这不是生怕你们发现不了这是“间谍”名单吗?!
受到神经药物的影响,大部分迈洛戈-ⅱ原住民的头脑确实不太灵光,但是这不代表背后指使的步离人也是笨蛋呀:惹事不趁机搞个大动作,还傻兮兮地把队友卖了,温柔得仿佛幼童的睡前童话,一看就有猫腻;何况名单原本就在步离人手里,那名字还不是想加就加,指不定这就是栽赃陷害,权等着看仙舟的笑话呢!
双方你来我往、争执不下,就这么胶着了约莫一个礼拜,朱明的怀炎将军突然萌生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他想:
横竖议事会的成员作为官方人士需要保持公正,没办法私下调查,更甚者,他们表面上吵来吵去,实则心里没一个真的认为拉帝奥有罪,最多也不过忌惮,那为什么不把证明的机会下放到民间?
他提出了意见,而与会者无不赞同,议论之后终于敲定了计划。
首先,以较不正当的程序,毫无前兆地把拉帝奥关进“重刑犯之家”幽囚狱,紧接着把这个消息有意无意地透露给他的朋友与追随者,然后在公众质疑之下发布语焉不详的“证据”引起逆反情绪,随即默许、引导甚至暗中推动群众进行调查……
在种种压力之下,那些难以公之于众的秘密也会陆续浮出水面,比起自己费心费力调查便捷了不止一星半点。
如此,不论结果如何,经由他人之手得出的结论,总归比遮遮掩掩的官方公告更让人信服。
能够证明拉帝奥无辜自然最好,反正按照程序十王司也不会对嫌犯动用幽囚狱真正的酷刑,到时候把人放出去,这么一个聪明人,总不至于看不出他们的布置,既通过把人拘在出不去的牢狱里洗清嫌疑,又借此收获一位实力强大的星际旅人的人情,一举两得,付出的代价仅仅是在网上挨一段时间的骂,何乐不为?
何况,就算最后发现拉帝奥真是内应,民众自己发掘的结果总不至于引发更严重的动乱,议事会也站得住脚——质疑是你们说的,证据是你们自己查的,结果不如意关我们什么事?不过是明察秋毫先把犯人关进去了而已,闹什么闹呢。
于是,在老狐狸们的算计之下,事态照常发展,应星经怀炎“点拨”,最终成功联系到「夜枭」高层及其现任首领,从他们口中取得了决定性的证据——拉帝奥是该组织创始者之一,兼内部公认精神领袖,之所以接触过大多数名单里的“内应”,是因为他身任信息中转处理站,一直游走在民间实地考察、统计、筹划,并以此为组织传递指令,就凭那一摞摞小山般矗立的报告,别说名单人员,指不定全体迈洛戈-ⅱ原住民他或多或少都见过几面……
什么“卧底多年竟成敌方首领”的笑话终究还是少数,何况一个卧底是不可能做出“创立反抗组织还成了精神领袖”这种蠢事;而他在仙舟尚未到来前就已经兢兢业业奋斗甚久,没理由援军来了反倒倒戈,因此后期被策反的假设也不成立。
那答案还能是什么呢?就算始终没有确切的人证,这显然,也只能是栽赃陷害。
皆大欢喜。
“大致情况就是这样,”应星说得口干舌燥,喝酒似的把茶水一口闷,“师父当时偷偷摸摸跟我说那些‘小道消息’,亏我还紧张兮兮地担心好久他会不会被其他前辈数落,结果……唉,这老顽童根本就是拿我寻开心啊。”
白珩捂着嘴吃吃笑:“哎呀呀,徒弟不好玩嘛?”
闻言,沙发上的毯子团蛄蛹蛄蛹,景元毛绒绒的脑袋从里头钻出来,向她投去震惊与茫然交错的眼神。
鸡飞狗跳的背景音里,砂金把前因后果默默梳理一番,第一反应,既不像应星一样感慨将军都是老狐狸,也不单单是为教授在幽囚狱没有遭遇酷刑感到庆幸,他还忽地顿悟:
在来到此地之后,经过砂金这一周以来的观察,加上拉帝奥间歇的主动透露,他发现教授在罗浮的地位可谓超然——可以自由参加云骑军的围剿活动,随意出入丹鼎司、工造司,可以与其中的工作人员合作进行研究项目,拥有官方资料库几乎仅次于顶层人员的访问权限,人脉广泛,人情甚至可以为初来乍到的嫌疑人担保,网上的追随者不在少数——因此,他一直以为拉帝奥在这里过得不错。
乍一得知他被关进过幽囚狱,还被仙舟人暗中警惕着,砂金第一反应自是在心中燃起熊熊怒火,恨不得一把火将那造孽的破奇物烧了:搞什么?他在外面苦寻不得,好不容易在模拟宇宙里找到了他的教授,刚为他过得顺风顺水松了口气,结果就发现拉帝奥在这个虚拟的世界却这样受罪?而且竟然还一点都没有跟自己透露?!
应星大抵是真有说书人的天赋,他在最前隐去了仙舟的布置,只提他们对拉帝奥的戒备与怀疑,还真带跑了砂金的思绪,从小景元瑟瑟发抖的反应来看,他那会大概没有控制好自己的表情;可等讲到怀炎暗示那段,他突然回过味来,一股违和涌上心头——仙舟这个文明对规矩是极讲究的,真的会逾越流程直接把嫌犯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