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收听今天的星际和平播报节目,首先为您介绍今天节目的主要内容。琥珀历■月■日■■系統时,博识学会一前往■■星系的星舰遭遇不明袭击,现在为您播报详细内容……”
砂金自沉眠中醒来,抹过脸颊上的热泪,那场宛若共感的梦中烟花仍绽放于眼前,可大脑早已忘却为何而哭泣。
一种怪异的痛感自手心传来,他垂下眸,惊觉掌心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熟悉字迹,没有伤口,但是尖锐的刺痛感与枕边的血迹无不展示着它的不凡;而字迹的主人惊恐、愤怒、决然,孤注一掷地向他呐喊一个共同的名字——
“■■■!”
那是谁?
清晰的笔迹在他的注视下爬虫一般扭曲,转眼间就成为了无法辨析的狂乱线条,无迹可寻。
“……收到求救信号后,救援队即刻赶往现场,却发现失联人员毫发无损,他们统一宣称只是一次受磁场干扰的设备故障……”
床头柜上,包装精美的礼盒像被擦除般溶解在空气中,怔然,他下意识伸手去抓,只触碰到一捧苦涩的淡紫流光。
“……对于那些怪异空出的房间与缺漏的项目,普遍认为,那是ⅸ虚无星神踏行世间的又一份足迹……”
有什么东西在消失。
这种不受控制的直觉干扰着他,迫使他近乎偏执地审视自己周身的一切:这是他为了方便与博识学会的人来往而购置的住所,由于只是公务所需,他没有花时间去装潢,别墅摆设风格是与他喜爱的花里胡哨截然不同的简约,其中最昂贵的东西竟是学者们会使用的实验器材,而砂金购买它们只为避免踩了那些穷讲究学者们的雷,从而影响工作进度……
真的是这样吗?
陌生却熟悉的“样板房”异常顺眼,何况,就算是做做样子,把书籍与抽象派艺术品摆得到处都是也过于较真,可不是他的风格,总不能睡一觉就开发了新的喜好——
那种莫名其妙的火气又来了。
强硬地按下流畅到古怪的记忆,他沉下脸,清晰地意识到有什么事物超出了掌控,可怪异的是,除了愤怒,还有像雨水一般恼人的悲哀与无力在心中绵延万里,晦暗不明,连带心情不断下坠。
“……虚无之所以为虚无,正是因为祂不可见也不可说,而勘破者早已溺毙于无人知晓的深海……”
他走出主卧,路过客厅,逐帧景色尽数印刻在眼底,最后鬼使神差停在了书房前,踌躇几刻,终究还是推开那半掩的房门,一步一顿踏进这充满学术气息的空间。
指尖抚过包装完好的书脊,他便在心底做出了判定:专业领域明确,有明显的使用与阅读痕迹,但是被主人保养得很好——砂金不认为自己有这样的闲情雅致与专业能力去选购、阅读并且爱护它们,比起一位逢场作戏的商人,它们的主人更像是一位严谨而富有热情的学者。
他注意到了这书房唯一的桌子,在那些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演算纸与纸质报告之间,摆着个风格华丽、格格不入的盒子。
在嗡嗡作响的收音机背景音下,他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打开,潘多拉魔盒向他抛来一个颠覆的认知——
“……流光忆庭在此呼吁,请勿再深究此事,以免踏上寂灭的命途——”
播报声戛然而止。
里面静静躺着一个华美的卷轴挂坠,巴掌大,雕刻着一只带点彩绘的猫头鹰,做工精致有着微小的手制痕迹,顶端串了条金紫相间的编绳。
它的名字自然而然在脑海中浮现。
——「庸人的见地」。
他心中大骇,不知不觉间淡去的记忆在此刻全然清晰,同时显露出隐藏在忘却背后的巨大空洞,无尽的恐怖和黑暗攫取了他全部心神,诱使迷途者坠入虚无的深渊……
莎啦啦。
很轻很轻的翻书页温柔地点在耳畔,紧接着是一只石膏手掌覆上双眸,砂金遵从本心没有挣扎,而追寻的答案在迷思中低吟。
“睡吧。”
那一声轻叹如晚风般清朗悠长,于是他放任自己沉入了安眠的梦乡。
◆
“终于睡醒了?”
砂金睁开眼,视线掠过怀里的抱枕,披在身上的薄毯,再拂过茶几上摊开的书与半凉的茶,慢吞吞地落到拉帝奥身上。就算在自己家里,他也始终坐得端端正正,仿佛下一秒就要召开学术会议一般。
“唔……教授,看见你真好。”连续几次嘴瓢成功地锻炼了他脸皮的承受能力,现在已经能对自己不合时宜的真实想法坦诚相待,有些事情憋久了,就是会情不自禁宣泄出来,“我睡了多久?”
“大约四分之三系统时,”拉帝奥给他续上新的热茶,水流自壶嘴哗啦啦飞泻而下,滚在杯底却只打了个漂亮的旋,一滴不漏,“你醒来的时间恰到好处,十三分钟后开饭。”
“多谢了,教授。”保持睡着后的舒服姿势,他接过教授贴心递过来的热茶,细细啜饮,唇齿间氤氲着醇厚的浓香,同时双眼定定地望着对方,仿佛要将其印刻在脑海里,一面没话找话道,“大约?”
“我不确定你准确的入睡时间,”拉帝奥简直有求必应,看起来并不介意这样闲聊会扰乱他严谨的作息,“但愿你没有被梦境弄坏了脑袋。一回来我就去准备多了一人份的午餐,而你,按照你的说法,要‘参观’我的住所,‘欣赏一下分别这些天教授受仙舟风俗影响而建成的新居’。”
这话音刚落,可就让砂金浸入回忆的长河之中了。
先前,出于拉帝奥对效率的极致追求,就算多了些不便多说的附加事务,他也绝不允许自己在一个笔录工作耽搁过久。
因此,砂金不过与三位仙舟的大、小朋友简单聊了几句,余光就瞥见石膏头教授姗姗来迟,但没有靠近,伫立在砂金目光所能及的不远处,一家不知道卖什么的小摊前,心有灵犀地,在这一刻恰好向他投来目光。
长乐天一如既往地喧嚣热闹,脚步声踢踢踏踏、来来往往,认识的、不认识的,伴随着讨价还价、嬉笑打闹、抑或是提及新闻轶事的交谈声,无不融入了这满溢着人间烟火气的和谐图景。
砂金身边也是热闹的,他们方才谈及兴起之处,应星便拍着丹枫的肩放声大笑,丹枫佯作嗔怒却没藏住嘴角的上扬,只好欲盖弥彰地回敬给他胸口一拳,而景元嘬着新买的饮料默默围观,兴致勃勃的笑容和他举起的玉兆一样瞩目,原来已经悄悄打开了摄像头,砂金与他对视一眼,坏心眼地没有揭发。
只有拉帝奥的眼神是宁静的,和他雷打不动的石膏头一起,越过茫茫人海,终于轻飘飘地落在砂金身上。
他不看任何外人,也没有其他人看得懂他的目光。
此刻,只有他们遥遥对望的目光交织在一起。
于是周身花团锦簇的喧哗尽数如潮水般退去了,而视野里唯剩的那抹鲜明的灰白,在他人眼里虽突兀而又特立独行,倒是足以点亮某人的眸光。
大庭广众之下,他大胆地高声呼唤对方的姓名,望着拉帝奥拨开茫茫人海一步步向他走来,萍水相逢之人只会投来不带任何意味的一瞥,而认识的几位则是揶揄里挟着点惊奇,都不带恶意——就好像他也属于这芸芸众生,平凡着,幸福着。
彼时,他仿佛一无所有的流浪者,于一夕之间被赋予了举世无双的珍宝,失而复得和掺着苦雨、风沙的往事混杂得不分彼此,喜悦与惶恐争先恐后地迸发,最后脑海里除了不可置信什么也不能留下。
之后的一切都像发生在梦里,他的身体怔愣着走神,而灵魂轻巧地飘荡在长乐天的欢笑声中,凝视着拉帝奥代他一并婉拒了应星等人同行的邀约,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谈到那些方便且不危险的没营养的话题,就譬如砂金一时兴起,开玩笑似的问他什么时候亲口分享一下自己的奇妙经历,而拉帝奥毫不犹豫地回绝,表示他见不得有人在眼前摧残自己宝贵的健康。
他们就这样讲着无关紧要的闲话,一路晃悠回拉帝奥的住所,直到砂金陷在人家柔软的大沙发里闭上眼,不曾涉及零星半点与任务有关的信息。
对于在谈判桌上游刃有余的诡弈砂金而言,这俨然是个会赔上性命的严重事故;可是对于现在的“砂金”,甚至“卡卡瓦夏”这个人本身,这只是一个被某人有意无意地纵容着的,无伤大雅的放松罢了。
“……然后你纠正我说,它建成了三年零八个月二十四天。”记忆自然而然地涌现,砂金笑笑,那色彩绚丽的眼瞳微不可察地扑闪一瞬,随后轻而易举地复述了准确的数字,“可是我亲爱的教授,在我看来,我们只是分别了一个多月而已——真的不考虑先跟我分享一下你的奇遇吗?”
“恕我拒绝。对此,我必须再次提醒你,不论在你所谓的‘外面’(模拟宇宙外的现实世界)你做了什么,你已经错过了「罗浮」的早点时间,而现在是下午一时三十四分,”拉帝奥又一次迅速而坚决地拒绝了他,“而我不跟伤害自己身体的傻瓜谈条件。”
“啊……我这样,也是情有可原嘛。”他听出了对方的好意,略感窘迫,只好掩饰地飞快垂下眼帘,而隐秘的喜悦如羽毛般轻飘飘地挠过心脏,引起不自知的战栗。
拉帝奥不甚赞同地瞪他一眼,试图从其人表情里挖出半点悔改的迹象,果然一无所获,只好无奈地轻叹道:“疾病和意外可不讲道理。”
闻言,砂金稍稍抬眸,笑意微敛,显然是某个词汇勾起有关方才梦境的碎片,噼里啪啦连带着掀起一些并不愉快的记忆——关于噩梦、烟花,还有紧随其后的淡忘和不可言说的哀伤——不过,当他凝望着近在咫尺的、沉静而鲜活的维里塔斯·拉帝奥,那些翻腾的苦痛却渐渐地平息了,最后他按捺下蠢蠢欲动地思绪,只是习惯性哼笑一声应下,随即突然的闭上了嘴,不复言语。
耳畔忽而响起雨声淅淅沥沥,萦绕着,低语着,他的思绪亦是湿漉漉的,再一次沉没在迷幻的回忆里。
◆
*有人说,建立联系是一种彼此“驯化”的过程。
从前,我们是无数次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出于世俗性的利益或是个人的需求,我会揣测你的心理与行动,和对待每一个有所交集的个体一样。
可如果选择了彼此“驯养”,那么你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对我而言便有了独特的意义:我们会主动了解、适应并接纳彼此的喜好,会轻易被对方的喜怒哀乐牵动心弦,就算不在彼此眼前,望见黎明时旭日初升,我会想起那是你眼眸相似的色彩,注意到一件新奇事物,我会兴致勃勃地猜测你也许会喜欢……
就像现今,假如察觉到某人不假辞色之中潜藏的关心,砂金渐渐学会在心里领受这些好意,并且热衷于将之艺术加工后、添油加醋一番再奉还给原主;拉帝奥亦然习惯了某个花里胡哨的家伙总是不请自来,自作主张往他的家里添上些装饰作用远甚于实用意义的奢侈品。
那么,如果一方永远地离去了,被留下那人还剩下的是什么?
——砂金捧起庇尔波因特窗前的一轮落霞,将牵着他名姓的所有遗憾与悸动珍藏,默默埋葬在天光消逝的彼方。
◆
再没有人主动挑起话题,浓汤氤氲着香气,把嘈杂裹进了泡沫里,窗外无风,鸟儿与树叶缄默在日光下,一切静得落针可闻,这间房屋就好像里里外外浸入了无尽的寂静之中。
沉默地度过了午餐时光,拉帝奥不动声色地注视砂金把自己摔进沙发里,随手捞起一个抱枕埋进去,顺便挡住了他人观察的视线。
看一眼时钟——噢,我们聒噪的孔雀先生已经闭麦了整整27分钟有余,超越迄今为止他在休息时间的最高纪录。
当舌灿莲花之人停下了话语,在看似平常、与他人无异的沉默之中,可正因为是特别对象做出的反应,于是拉帝奥略做思索,便领会到他是有心事想要诉说。
在拉帝奥看来,在彼此“驯化”的过程中,砂金最令人欣慰的进步,便是他终于学会了适时地放松自己,起码不会拿他用以对待那所谓“朋友”的恼人态度搪塞自己;礼尚往来,在他表露出真实情绪之后,拉帝奥会尊重他的一切决定。
何况显而易见的是,自己最后那一句无心之言恐怕冒犯到他某条神经,大概率牵扯了一些不为他所知的糟糕事实,而最最令他惊讶的是,习惯于迎难而上的砂金竟然选择了逃避话题——如此想来,还令人心生些许的愧疚呢。
“砂金。”
“嗯。”某人一动不动,埋在抱枕里装蘑菇,显现出对他而言过于浮夸的表演痕迹。
见状,拉帝奥无奈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