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发走秦栓儿,我打头细想今日之事……
自打李唐尊老子为祖先,奉道教为国教之后,道法普及,信仰者众。我大清开朝以来,前朝遗民逃避“剃发易服”,不少遁入道门——似前明后裔朱道朗利用净名道的“忠孝”教义,自立“青云派”,反清复明。
皇阿玛礼拜老子原是为唤醒世人前明之前还有盛唐、两宋、大元等朝——天命靡常,惟德是辅。我大清得天下是天命所归!
似盛唐开国皇帝李渊虽说出身陇西李氏,但他原配皇后窦氏老姓“纥豆陵氏”,属北魏鲜卑八大部姓,汉化后才改的窦姓。
窦氏母亲,北周武帝宇文邕的姐姐襄阳长公主是鲜卑姓的匈奴人。
由此汉人推崇的盛世明君唐太宗李世民身兼汉、鲜卑、匈奴等多族血统,是“胡汉交融”的典范,正合皇阿玛潜移默化地宣扬“满汉一家”国策。
绮罗作的那个《飞天》舞曲,撇开曲子的似是而非不谈,单论舞蹈,所有动作都出自弘觉寺的唐建辟支佛塔菩萨塑像,是普通人,看热闹的外行都能一眼鉴定的唐舞——只要去弘觉寺礼拜一回就成。
如此曹寅早前准备的乐舞再好,也无可能似绮罗的《飞天》舞这样先天考据具足,能够服众。
皇阿玛取中绮罗舞蹈祭祀老子是从大局出发,深思熟虑。
就是这《飞天》舞蹈是绮罗所作,人前露脸的是曹寅和他家班舞伎——绮罗是我的庶福晋,后院妇人,家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才名再响,一般人也难谋其面。及等跟我回了京,江南人就更见不着了。
俗话说“闻名不如见面”。曹寅常驻江南,三教九流,无所不识。这声名给他,远比给绮罗强。
文人代笔虽说是古来有之,是公开的秘密,但到底不够理直气壮,光明正大。所以皇阿玛不下明旨,只梁九功出头露面。
哼,我忍不住冷笑:难怪曹寅今儿肯低头,殷勤送药,又人前求爷——曹寅拿绮罗为他作嫁衣裳,再不放低姿态,这事还能成?
现我应了曹寅,这委屈绮罗的麻烦就是爷的了!
起身来后院。
绮罗照例倒在炕上无所事事,见到我来,绮罗跟我请安,又传来晚饭。
晚饭的主菜是一道干煎鳜鱼。绮罗的胳膊比昨儿又好些了,可以拿筷子剔鱼了——鳜鱼虽说刺少,也还是有的。
我愈加肯定曹寅是打厨子口里得的信。
使绮罗去厨房原是我的主意,先我只想着平息流言,没想反被曹寅所利用。
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似绮罗嫁进我府,跟我肌肤相亲之后还能深藏不露,靠的就是深居简出,不到人前。
绮罗是懂韬光养晦的。
今儿的事是我大意!
“贝勒爷,您吃鱼!”绮罗将剔好的鱼肚子挟给我。
绮罗一贯沉得住气,自打被我以“后院妇人敢过问爷外面事务”责过一回后,连绮礼都不再跟我提——我等她主动告诉曹寅来访的事只怕这辈子都无可能。
一口闷干杯里的酒。放下酒杯,我随口发问:“今儿曹寅请你,你怎么没答应?”
即便理亏,但我一个爷,何能当着妇人心虚?必然是理所当然的口吻。
“奴婢惶恐!”绮罗慌乱地丢下筷子,起身欲跪,被我拉住:“坐着说吧。”
绮罗虽说胆小,不经吓,但不代表好欺,迟早会回过味来。何况绮罗高傲自信,从不惶恐。现忽然口称“惶恐”,天知道是不是以退为进——我至今记得莫愁湖,绮礼一口一个“奴才惶恐”,堵得皇阿玛哑口无言。
我得先听听绮罗的词儿。
“奴婢有罪,”绮罗扯紧了我的衣袖:“奴婢实不该自负聪明,跳那个飞天舞,不仅伤了妇德,更是有悖福晋教诲。贝勒爷,请您宽恕奴婢吧!”
《女诫》云:妇德不必才明绝异也。
自打去岁腊月被琴雅教训之后,绮罗每日都遵我教诲抄写《女诫》,呃,绮罗打从绮礼府邸归宁回来后就再没抄过《女诫》。这其中——有几日是被皇阿玛召在御前,有几日是坐船,再就是这几日伤了胳膊。
按我府邸“后院妇人安份守内,不预外政,不问外事,不议外事”的家法,绮罗人前卖弄才华,招曹寅、梁九功上门就可算错,就当受家法责罚。
绮罗这是畏惧我再次将她交给琴雅受折辱,主动跟我请罪?
“真知道错了?”我审视绮罗。
绮罗天女降世,生而知之,比世人,包括我,都聪明,压根不受世俗礼法约束,净钻《大清律》空子——我不敢相信绮罗真能遵我家法,知错认错。
杏眼恐惧得滚下泪来:“贝勒爷,奴婢真知道错了,奴婢——”
《朱子家礼》云:闺门之内,肃如朝廷。君子齐家如治国,当待妻以礼,御妾有术,妻妾和顺,各安其位。
一直以来我也都是这么做的。
我尊重琴雅这个嫡妻,将后院人事尽交其手。再爱绮罗,人前也从曾未假以辞色——打绮罗进府第一天,我就禁足绮罗,提她家法规矩,庶妾本分。
但琴雅回报了我什么?
好日子不用好时辰,接绮罗进府跟接再嫁寡妇似的傍晚才发轿;彩礼不发桃红等深色绸缎,只给次等粉红,绮罗只能穿粉红嫁衣;进门不给绮罗南炕坐福;新房不派人手,无水无茶不算,喜烛都只给一个时辰。
这都是我亲眼看到的,而在我看不到的地方,琴雅无视夏花毒杀绮罗,袖手旁观我抬举夏花为格格,出糗闹笑话;收买秋柳,监听爷跟绮罗房事,培植翠喜朱红蓝靛,色诱爷,妄想取绮罗而代之。
饶是如此,我为妻和妾顺,家宅安宁,在她开口之后,依旧许了她跟绮罗“说话”——这是我继麦门冬之后最悔的一件事,比围场那一脚都悔。
围场那一脚,绮罗知道我是无心,但“说话”这件事,绮罗疑是我授意,至此对我畏惧丛生——月前在山东,绮罗就曾为偷嘴鸡腿被我人脏并获这一点子事,吓病过一回。
看到绮罗眼泪的一刻,我再不犹豫,抬手搂住了绮罗。
我制订家法原是为偌大府邸,几百人口各司其职——并不是针对绮罗,更不是琴雅这个嫡福晋一手遮天,辱虐绮罗的帮凶。
“罢了!”我好言抚慰:“这件事也不能全怪你。当时,你若不这样做,便就是欺君了。”
欺君之罪属于“大不敬”,等同谋反。如此罪名坐实,不仅绮罗得死,我也难逃包庇失察之罪。
俗话说“两害相较取其轻”。比起欺君大罪,我后院家法压根不值一提——人生大事莫过于生死。绮罗活着,我家法才叫家法,死了,屁都不是!
绮罗能活,比什么都重要!
我从来都不是冥顽不化,墨守成规之辈。对于绮罗用《飞天》舞蹈洗脱《踏歌》欺君嫌疑,我以为绮□□得不是一般漂亮,我喜闻乐见!
只我当儿子的,得维护皇阿玛圣名清誉,不能直抒心意,付之于口。
“贝勒爷!”绮罗听懂了我的言外之意,杏眼噙泪,愈加偎紧了我。
“好了,不哭了。”我拍着绮罗的背安抚,又摸出自己的帕子替她拭泪:“这曹寅既然来请了你,你不妨也答应下来。”
坐实了这能作曲编舞的才华,全了皇阿玛南巡怀柔的大计。
绮罗身份特殊,原就是皇阿玛推行“满汉一家”的最佳人选。皇阿玛圣明,历来以国事为重。既见绮罗有用,就不会再针对绮罗,无故寻绮罗不是。如此待几年我替绮罗上书求进位,也有个依据底气。
“这都是为孝敬皇阿玛,”我打消绮罗最后顾虑:“福晋素来明理,自不会为这个来罚你。”
百善孝为先。一孝遮百法。说实话爷生为皇子,对曹寅这个包衣几番忍让都是为孝敬皇阿玛,敬重琴雅这个嫡妻,屡屡忍耐,亦是如此。
俗话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绮礼弱冠之年就中了进士,文章学问不比至今才是一个举人的曹寅强?不比曹寅更让江南士绅信服?
而曹寅引以为傲的琴棋书画——书画不用说,绮礼少年成名,成就有目共睹,远在曹寅之上;棋也不错,先前在京已小有声名;琴,即便不及曹寅,但有绮罗这个名义上的徒弟在,服众也容易。
再加上绮礼现外放江南,跟绮罗又好,当这个南巡怀柔的差不比曹寅合适?
这事原不是非曹寅不可。而爷答应曹寅所请,根本是因为皇阿玛——皇阿玛偏信曹寅,有意抬举曹寅而已。
琴雅不蠢就该明白,曹寅是皇阿玛心腹,朝廷大臣,所行都是国事,不比围场诺敏小儿女斗气,是她所能管——琴雅再是嫡福晋,也当守“妇人不得干政”的祖宗家法,不得查问绮罗,就此发难。
得我承诺,绮罗终于不哭了,注意也转移到晚饭上。绮罗挟起先前剔的那块鱼肚子送到我嘴边:“贝勒爷,您吃鱼!”
我张口吃了。一块鱼肉放这么久早凉透了。不过干煎鱼跟油炸花生米一般,凉了更香。
……
吃好晚饭,我同绮罗往院里溜达消食一刻,方回书房。
回到自己的天地,我难得地跟绮罗一般放松自己,瘫靠炕上。
从自愧不占理忽然反转出家主威仪,今晚这经历,突兀地跟做梦一样。
真的,我再未曾想到一向信奉求人不如求己地绮罗会以我家法为鉴,自我反省,跟我请罪。
这固然是绮罗自己胆小,畏怯,但也是对我的认可信任——不说绮罗一定相信我会保护她,起码她尝试了跟我讨情,不是吗?
圣人曰:仁者爱人,徒法不足以自行。
绮罗尊儒,这是体到了我对她的“仁爱”,不再是一味的严刑峻法,惟法是从。
绮罗终于对我改观!
苍天可鉴,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