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靡的空气里,残留的激情余烬被无形的暗流悄然掐灭。纪老实满足的鼾声不知何时停了,他侧过肥胖的身子,近距离看着方欢近在咫尺的脸庞。那双小眼睛里褪去了放纵的浑浊,闪烁着更深沉的光。
“欢姐!”他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却异常清晰,“有件事儿我没搞明白,当年迷音谷那场塌天大祸,万俟爽把自己给玩死了,你在送葬途中,不是也给那根该死的枯枝砸了个正着?都以为你香消玉殒了,可你却毫发无损,这是怎么回事呢?”他指头带着探究的意味,轻轻划过方欢光滑的手臂,“跟老弟说说吧,那天你到底是怎么化险为夷的?”
方欢微微垂眼,指尖无意识地蜷缩,声音清脆道:“那时只想送走万俟爽,把继承王位的机会留给飒儿,也给你我留条后路。但事发之后,我发现万俟中死了儿子,脸上神情却似没半点悲痛,平静得吓人!这太不对劲了。我感觉他已下定了决心要做于我不利之事。”
她蜷缩起身体,向纪老实那堆肥肉靠了靠,仿佛在汲取一丝暖意:“所以我谎称怕路上撞到邪气,又不想惹恼万王,将宁梳羽扮成我的模样并叫她替我去送葬,处理万俟爽的后事,结果如我所料,她半路上被樟树上掉下来的枯枝砸中后脑身亡,其实是有人隐藏在树荫中行刺。我潜藏在暗处观察到这人是万王的心腹江危。”她顿了一下,一脸庆幸,“我趁乱逃离,因担心路上遇到郝无惧的人,便顺带掳走郝开心和荣霞,准备关键时刻当人质用,谁知逃到黄岩市断桥圳时遭遇上伯军。当时好在我特别警觉,被他们的望远镜反光晃到眼睛时,我顿感不妙却假装没事儿一样。准备妥当后才快马加鞭逃离了险地,只是郝开心和荣霞这两美妞,落到禽兽不如的伯军手里,真不知道要遭多少罪。”
“金蝉脱壳!欢姐真是高人啊,连万王都能瞒过。”纪老实挑了挑眉,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赞扬。他目光温柔地凝视着方欢,表示想听她继续说下去。
“高明?哈哈,高明就不会落到今日这么狼狈了。”方欢的神情瞬间黯淡,痛楚与漂泊的茫然交织:“从那以后,我就成了流浪者。天南海北,东躲西藏。”她说完,仿佛耗尽了力气,疲惫地将脸埋进冰冷的天鹅绒枕头,肩膀微微耸动,似在无声啜泣。
房间陷入沉寂,只有两人轻浅的呼吸与窗外传来的隐约喧嚣。
纪老实没有立刻说话。那双细小却精明的眼睛,像探针般缓缓扫过方欢露在枕外的肩颈、散落的乌发,最终落在了床边凌乱厚重的羊毛地毯深处。在烛光难及的阴影里,几粒极其微小的淡色颗粒,几乎与深色地毯融为一体。若非他有心观察,绝难发现。
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转向床边地毯上方欢随意踢掉的那双精美绣鞋。鞋帮内侧缝隙里,也卡着几粒同样质地、同样颜色的细小微粒。干燥、细小、带着风蚀痕迹的沙粒。绝非这纸醉金迷的“竞戏笼”中该有之物,唯有那遥远、干燥、死亡气息弥漫的沙漠里,才可能留下这样的印记。
纪老实胸腔里那颗油滑世故的心,缓缓沉了下去。方欢的故事,金蝉脱壳,合情合理,解释了她的“死而复生”。但说四处流浪显然不是她目前的真实状况。她去过沙漠!而且很可能刚从那里过来不久。她不肯透露自己的行踪,当然是出于个人安全考虑,也说明她对他心存戒备,这个纪老实倒是可以理解,毕竟江湖险恶、人心难测嘛。他现在很想知道的,是方欢这次专程再找他的用意。
“人生总有不如意,能挺过来就好。别哭了,”他亲昵地揉了揉方欢的头发,动作带着安抚却又保持着些许距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哭坏了眼睛可不值当。我们喝一杯吧,预祝以后顺利。”他肥硕的身体灵活地滑下床,动作甚至带着一丝轻快。
他走向酒柜,斟上两杯琥珀色的烈酒,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微微晃动,冰块折射着昏黄的烛光。纪老实端着两杯酒,步履平稳地走回床边,脸上挂着惯常的、仿佛能融化一切隔阂的圆滑笑容。
“来,暖暖身子。”他将一杯酒递给方欢,自己却并没有立刻喝,那双小眼睛在酒杯后方闪烁着算计的光芒,“欢姐,你这次冒着巨大风险来禺州找我,定有重要事情,不妨直说,我还是那个老实,一切都照你的吩咐去做。”
方欢接过酒杯,眼神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在鉴别他这句话的真伪。
纪老实见状,肥厚的嘴唇咧开一抹更深的弧度:“哦,对了,欢姐刚才提到郝开心和荣霞时,似是心怀几分恻隐,这事我也有所触动,虽然彼此不在一个阵营,但眼瞅着同胞被外夷欺凌,谁都难免义愤填膺。只是胳膊拗不过大腿,有些事实无法改变,我们只能共情同仇。警务总部收存了一本叫战斗日志的手册,是高军一个叫黄政的侦察连长记录的战场写实材料。黄政被捕时,该手册由我方审讯部门搜缴并逐级上交,所以很多人知道内容。当中记载郝开心和荣霞在断桥圳落入伯军之手,被那个先遣旅旅长小龟次郎和他手下那帮畜生轮流糟蹋了很长时间。是黄政所率侦察连冒死把人救回来的。回到高厦后,郝开心被任命为高禺空军司令员,荣霞为西海海军司令员。高禺覆灭后,她俩都去了约归岛。”
方欢听完后,目光终于从酒杯上抬起,落在纪老实不算几老实的脸上。她轻叹一声道:“这个话题太沉重,不好再说下去了。”
烛火在方欢低垂的眼睫下投落一片浓重的阴影,遮住了她瞬间翻涌的思潮。
纪老实见她情绪一时消沉,便话锋一转,语气夸张地赞叹道:“欢姐,说认真的,你这手易容的本事,真是绝了!居然瞒过了心思缜密的江危和明察秋毫的万王,了不得啊!”
方欢缓缓抬眼,用内涵丰富的目光看着纪老实,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不以为然道:“江危有没有发现蛛丝马迹,我不清楚。但万俟中……”她嘴角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在我掳走郝开心和荣霞逃离迷音谷的时候,为了顺利通过重重哨卡,我是以本来面目示人的。因为当时除了江危,没有其他人知道万王要杀我。”
纪老实似乎悟出了什么,脸上的笑容骤然僵住,仿佛被无形的冰针钉在了原地。
“所以,”方欢的声音像淬了冰,“他虽然没当场揪住我,但心里明白得很。事后不说破,只是羞于张扬。且不想因此事引发内部动荡而散了人心。他既不点破,那些放我过去的哨兵,你觉得他们敢吱声吗?谁又敢承认自己放走了一个被宣布已经死去的人?”
方欢将杯中剩余的烈酒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她心头那股冰冷的火焰。她放下空杯,清脆的“嗒”声在死寂中异常刺耳。她目光如实质般刺向纪老实,一字一句,清晰无比:“老实,我今天冒着巨大风险来找你的目的,是想告诉你一个真相,万俟中早已经知道我和你之间的所有事情。他现在不动你,不过是碍于你是他宝贝女儿的夫君,他暂时找不到一个体面又彻底的借口罢了。但碍于不等于容忍,他那种人,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尤其是你这种知道得太多,又不太安分的人。”
她微微倾身,压低声音警示道:“别心存侥幸。他不动则已,一旦动手,那份体面,只会让他为你准备的借口,更加天衣无缝。而你则更加万劫不复。”
纪老实脸上的血色,在烛光下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灰败的死气。那双精于算计的小眼睛瞪得溜圆,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急剧收缩。他握着酒杯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琥珀色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泼洒而出,蜿蜒地流下他肥胖的手腕,滴落在他昂贵的丝绸睡袍上,晕开一小片迅速扩大的、深不见底的暗色湿痕,如同死亡的阴影在他身上悄然扎根、蔓延。
纪老实虽然知道方欢来找他的目的,并不是要告诉他一个真相这么简单,但她说出来的话听起来的确离真相不远。
房间里的沉寂不再是安抚,而变成勒紧脖颈的冰冷绳索,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窒息的痛感。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太阳穴突突狂跳的声音,震耳欲聋。
方欢微微后靠,以一种更放松的姿态倚着席梦思靠背,冷眼欣赏着眼前这幅名为“恐惧”的肖像。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轻点着空杯的边缘,发出细微到几乎不可闻的叩击声。这细微的声响在纪老实听来,却像是催命的鼓点,一下下砸在他的心脏上。
窗外的喧嚣不知何时彻底沉寂了,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房间,唯有烛火在不安地摇曳,将两人扭曲的影子投在墙壁上,仿佛预示着某种不祥的终局。
无形的压力下,纪老实终于放下姿态,低声下气道:“欢姐,你要我怎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