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屹发来的地址是多年前的许家别院。
记忆中恢宏雄伟的铁艺大门被锈蚀得十分严重,如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关节连接处滞涩难言,风一吹过,两扇岌岌可危的铁门摇摆碰撞,发出让人牙酸的吱哑声。
风化后的黑漆涂层僵硬脆薄,如蝉翼般摇摇欲坠地挂在栏杆上。轻轻一触,便成块成块地掉落下来。
门并没有上锁,她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
院内破败凋敝,杂乱的野草四处疯长蔓生,将原有的红砖小路遮掩大半。记忆中那些被秦香精心呵护过的花朵如今都不见了踪影。
好陌生,她停下了脚步。
唯一能让她感到熟悉的便是庭院中央那棵仍然翠茂繁盛的大树。许绒萤站在布满草结的路上,仰头看它。小的时候,她并不知道这棵树的名字。现在她才知道,原来它和香莱镇街道旁的树是一个品种,都是香樟树。
来这里的路上她想了很多,许屹真的会这样轻易认输吗?会不会这又是一场骗局?但尽管有再多怀疑不安,她还是来了。
“你果然来了。”
背后传开一阵沙沙的脚步声,她转过身,许屹正向她走来。
今天是个阴天,光线黯淡又昏暗,待他走近,许绒萤才看清他如今的样子。
深邃的蓝眼珠深深地凹进去,赤红的血丝爬满眼白。在她观察他的期间,他朝她局促地笑了一下,嘴角僵硬,下颌处冒出些青黑的胡茬,在苍白的皮肤上尤为明显,仿佛是一个个被虫啃咬出的空洞。
“你……”她微微瞪大了眼睛,只是一个半月不见,许屹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既期盼能见到你。”他仰起头,视线投向庭院中唯一的一棵树,目露迷茫,“但又希望你能拒绝。”
“看来,你真的很讨厌我。”他恍惚地低下头,不自觉地笑了一下,那笑声轻得如同风中捉摸不定的柳絮。
他自嘲道:“也对,毕竟我做了那么多狼心狗肺的事。”
这应该是许屹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堪称柔软的落魄模样,和往日里张扬恣意的样子大相径庭,却又有着奇妙的相似之处。
就像是……坚硬的蚌壳开了口露出内在柔软的血肉,但仔细看,它们仍然黏连在一起。
许绒萤抿住唇瓣,假如许屹还是用着以前那副目中无人的态度对她,她倒是能冷着脸刺回去,但……面对着这样难得坦诚的他,她反倒是有些无所适从,“许屹……你今天叫我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定要有目的吗?”他向前走了一步,迈入树冠的阴影下,“难道不能……只是想见你吗?”
“你知道吗?这里曾经是有萤火虫的。”他垂眼望向树丛下的阴影,“你七岁生日那天我发现的。发现它们的时候,我特别兴奋,一整晚都没睡,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捉了一大堆萤火虫想送给你当生日礼物。”
“许绒萤,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反应向来都很隐晦甚至可以说克制。”他轻笑一声,“但你讨厌起一个人的时候却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从你决定疏远我的那一刻起,我就发现你讨厌我了。”
“所以我抓了萤火虫想要讨好你。”他停顿一下,接着道:“但谁知道,萤火虫的寿命那么短暂,第二天就死了。弄巧成拙,你更讨厌我了。”
“这样的弄巧成拙……”他抬眸看向她,潋滟的天蓝在树影缝隙下闪烁,如同阳光照耀下波光粼粼的海面,“后来也发生了多次。”
“你……”她深吸一口气,“到底想说什么?”
许屹嘴唇翕动,似乎想要说什么,但过了许久,她仍然没有等到他出声。
他徒劳地攥紧背在身后的手,羽睫下的蓝眸不停颤抖。他阴险又卑劣,骗了她太多次,信用早已透支,说出来的话,她也不会相信吧。
既然这样……就算了吧,没有必要再自取其辱。
许屹抬起头,“他对你好吗?”
“……很好。”她简短地回答道。
“你有信心,他能给你想要的幸福吗?”
“幸福从来都不是靠别人施舍的。”许绒萤看着他,平静开口:“我有信心能让自己幸福起来。”
萧瑟的风扯落树叶,干枯褐黄的叶片在空中打了几圈,最后滚落到了他的脚边,仿佛什么偃旗息鼓的信号。
“祝贺你。”他轻笑道:“看来你已经走上通往幸福的路了,希望你最后能达到终点。”
“……谢谢。”
“你就没有什么话要送给我吗?”
“你在里面……好好改造。”
“好。”他还是笑着,“你是我唯一认定的亲人,后面……你会来监狱看我吗?”
“……或许。”
“你果然还是那么心软。”他摇了摇头,似乎有些无奈。
闲聊似的氛围,让她拧紧的心渐渐放缓下来。
“许屹……”她还是忍不住压在胸口的问题,“你为什么突然……就这样认输了?”
“因为太无趣了。”他说,“一切都太无趣了。”
“你为了那个位置努力了那么久……”她还是有些不理解,许屹之前为了那个位置不择手段,毫无下限,几乎称得上是入了魔的地步。现在居然就这样轻飘飘地放下了?
“嗯,我后悔了。”他毫不留情地自嘲着,“人生不就是这样吗?有些东西要等到了手才能明白,这不是自己想要的。”
……
“而且……”他突兀地笑了一声,抬眼看她,清透的蓝眸里闪着星子般的光,“我毁了你的事业,你也毁了我的,这样……”
他期待地问:“我们可以算是扯平了吗?”
“当然不算。”许绒萤立刻不留一丝情面地否认,对他这像是为自己开脱的说法明显厌恶至极。
她蹙紧了眉,“许屹,你现在的处境完全是你自己一个人造成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仿佛被雷劈中,男人脸上期待的神情立刻化为乌有,他僵硬而尴尬地站在原地,手指抽搐一下,嗓音是压不住的颤抖,“啊……”
嘴角抽动着,他似乎想笑一下,但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低哑暗沉的声音仿佛即将到来的暴雨,潮湿微腥,“你说得对……是我自作自受。”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少女眉心隆起,不太明白他为什么总是在她面前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明明一直为难她的是他。她不耐地叹了口气,声线绷紧,“没事的话,我要走了。”
“我……我……”男人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少女最后瞥了他一眼,“我走了。”
“那个时候……你会来吗?”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重,似乎沾上绝望的重量。许屹在即将追上她的时候硬生生停下,执着地追问:“你会来吗?”
“这对你来说,有那么重要吗?”
“很重要。”他似乎要哭出来,最后几乎是哑声说,“……对我来说很重要。”
“我还是那个答案,或许。”
细韧卷曲的草叶爬了满地,它们来源于同一粒种子,同一捧泥土,早就密不可分地纠缠在一起。它们打成一个个牢靠而隐秘的草结,似乎要将她永远困在这里。
红砖路笔直向前伸展,每向前一步,大门外开阔的景色便离她更近一步。
每向前一步,她心中的沉重空茫便减轻一点,到了最后,她前所未有的坚定。
这一路上,她没有回过一次头。
回到医院时,她特意在门口清理掉粘在鞋边的草屑和泥土,这才走了进去。
蒋巽鹄的伤势好转很多,在没有伤到内脏的情况下,仅仅是一个月便被医生下达了可以出院的通知。
进门时,蒋巽鹄正背靠着床头,手里捧着一本砖头似的书安静地阅读。
见他读得专注,许绒萤放轻了脚步。
她走到沙发边坐下,回来后,天气便由阴转晴,温热的金色阳光斜着从窗口入了进来。玻璃茶几反射出一圈圈如水般的柔和光晕。
书页迟迟没有翻动,隐在书页后的双眼不动声色地瞥向正在发呆的少女。
阳光下的少女浑身都散发着一圈淡金色的光晕,如晒太阳的小猫一般惬意自在。她捏住颊边的一缕发丝将它一圈一圈地绕在手指上,最后又一下子松开。她重复着这个动作,似乎永远也不会腻烦。
蒋巽鹄放下了书,轻声问:“绒绒,你今天去了哪里?”
少女这才放下那一缕已经卷曲的发丝,“去见许屹了。”
男人一时语塞,他一时高兴于少女的坦诚,一时却又因为少女的浑不在意而酸涩难堪。
“为什么……”要去见他?
见男人似乎又开始钻牛角尖,许绒萤起身走到病床边坐下,抬手轻轻捧起他的脸,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蒋巽鹄,你生气了吗?”
“……没有。”
“明明就有。”她凑上前吻了一下他的唇,“是在吃许屹的醋吗?”
男人瞪大了眼睛,没想到少女会突然亲上来,“……没有。”
“我只喜欢你。”她伸出手,圈出男人的肩膀。她仰起头,下颌点在男人的颈窝,轻声道:“只喜欢你一个人。”
“……”方才还憋得他胸闷气短的怨气就因为少女这两句话烟消云散了,他沉默了,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太过好哄了。
右指腹手顺着男人的颈骨一节一节地向下摸。她忘了曾经在哪里看过,人的脊骨一共有三十二块。
一,二……
数到十的时候,男人便如同被顺好了毛的猫,背部的肌肉放松下来。他垂下脖颈,额头抵在她的侧劲,明明比她高那么多,却还要牟足了劲向她怀里钻。
就这么没有安全感吗?
不过……她确实没有对他做出过什么承诺。
“蒋巽鹄。”她轻声唤他。
“……嗯?”磁性低沉的声音慵懒至极。
“等你出院以后……”她说,“我们就结婚吧。”
刚放松下的既然肌肉瞬间绷紧,猫猫炸毛了。
许绒萤疑惑地瞥了一眼自己的手,她摁到什么不该摁的地方了吗?
蒋巽鹄握紧她的肩膀,几乎是弹射一般,从她的怀里直起身,温热潮湿的呼吸扑面而来,漆黑的瞳孔和嘴唇一齐颤抖着,“你……说什么?”
“结婚?”
男人瞳孔骤缩,显而易见的狂喜让指尖隐隐颤抖,剧烈起伏的呼吸扯痛了肺,但他现在恰好需要这痛来确认这一切并不是一场梦。
“再说一遍。”他亲昵地吻住她的额头,含含糊糊地撒娇,“绒绒,再说一遍,好不好?”
“蒋巽鹄。”她笑着道:“春天到了,我们就结婚吧。”
“嗯!”
额头染上温热的湿意,似乎是泪水。近在咫尺的锐利喉结剧烈颤抖着,许绒萤有些无奈,“蒋巽鹄,你又哭了。”
“嗯。”蒋巽鹄闭上了眼睛。
眼前莫名又浮现出两人第一次到香莱镇时的场景。
果然,冬天种下的种子,到了春天还是会开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