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辞住的房间阳光四溢,花香顺着雕木窗子的缝隙钻入鼻腔。奇怪的是,分明晴朗的角落却长了不少菌菇,潮湿发青绿,菌柄上还缠着几条发霉的细长藤蔓。
放杂物的柜子四处贴满了明黄色的符咒,天花板还挂着一个艳红色的铃铛,穗子像一滴鲜艳的血珠。
江辞走了一圈,发现无论是壁橱还是柜子都无一例外地打不开。轻轻晃一下,还能听见里面有东西滑动的脆响声。
换好袍子走出房门后,江辞看见对面的小房间半掩着,门上挂着一块半门高的黑布,挡住内部,还能闻到浓郁的檀香气。
一阵过堂风吹过,黑布微微撩起,江辞看到了数只像蜘蛛一样张牙舞爪的手掌。而就在那一瞬间,肩膀处被灼了一下,顿时蔓开一股烧纸似的焦味。
他吃痛一声,将袍子扒开个缝往里看,却见锁骨处竟然多了个……淡青色的唇印?
又抬眼,那帘子已经垂下,什么都看不见了。
江辞忍不住问刚走出门的林弦清,“那里面是什么?”
林弦清哦了一声,“镇压跑到房子里的小东西的,毕竟这山里总是怪东西有点多。”
江辞没再追问林弦清口中的“小东西”是什么,但肯定不是蟑螂蚊子苍蝇。
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高悬在天空中央的赤阳直直照下来,却没有一丝暖意。
江辞发现这里的村民都供奉着一个八只手的神像,无论是石墩或画,都刻印着那神的样子。
神像黑漆漆的眼珠子像一双双眼睛,睁得分明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林弦清还在耳边嘀咕着,“你可能觉得我们的村风有点奇怪,要是觉得不舒服尽管跟我说,我们白天可以去爬山赏野花,我从小就这么过来的。”
江辞:……怪不得林弦清的画风都和其他人不一样。
这时,江辞口袋里的手机连着响了几声。
山里信号不好,收到的消息是许宥礼半小时前发来的消息。
【许宥礼:小辞,我回家了,你在哪?】
【许宥礼:小辞,你去哪了?】
【许宥礼:你在哪?】
接下来是一连串的【你在哪】映入眼帘,像意图挤出屏幕的一双双红色眼睛。黑黢黢的字扭曲成了密小的昆虫,驮附着阴冷的恶意钻入毛孔在血管里畅游。
“小辞……”
耳廓像被黏腻湿润的唇贴住,一个熟悉又陌生的男性嗓音紧贴着耳膜洇开冷意。
江辞瞬间打了个哆嗦。
理智告诉江辞这只是一次男友联系不上他才采用的信息轰炸,但作为人的本能……江辞无端觉得有一双眼睛一直在暗处盯着他。
“江辞?江辞?”
耳边模糊的叫唤声骤然清晰,江辞吸了一大口气,失神的双眼顿时睁到最大,怔然看着不远处的庙宇。
庙宇的院落没人,只有门口拴着一只小黄狗,两边的墙壁缝隙处爬满了发霉的藤蔓,青紫色的。
三米高的铜色八手神像被高高的供奉在神龛上,眉眼低垂,生硬冷厉的目光凝视着两人。
林弦清见他神色回复正常,舒了口气边走边介绍,“这里就是我们村最大的庙了,按照规矩,从外面回来的人都得在这里待满1小时才能走……”
“汪!汪!汪!”
两人刚走近,趴在地上假寐的小黄狗忽的抓着地面跳了起来,朝着江辞狂吠。
林弦清啧了一声,扯着绳子将狗迁到边上,“小黄,平时不是挺乖的吗,今天怎么这么认生?”
林弦清嘟嘟囔囔和它聊了半天,狗依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似乎对江辞的敌意很大。
屋内,神像旁亮着燃烧到一半的蜡烛,红彤彤的蜡油顺着烛台滴滴答答地落在木桌上。
林弦清掀开道袍,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两根新的换上,就一屁股坐在蒲团上,拿出手机朝江辞摇了摇,“还不趁此机会来一把紧张刺激的消消乐?”
江辞有些好笑,“咱们不是应该虔诚地祭拜一下吗?你爸妈知道不好吧。”
“祭拜啥啊,我嫌麻烦。”林弦清手指在屏幕上点啊点,“小时候我爸倒想把我揍服,但现在也习惯了,他说只要咱乖乖在这儿待到蜡烛燃尽就成。”
林弦清玩游戏玩得入迷,江辞也拿出手机消磨时间。
打开几个网页都显示404,江辞禁不住啧了一声:怪不得林弦清玩消消乐呢,这里是一点信号也没有啊。
眨眼的功夫,天光大亮的屋外倏地暗了下来,一股阴风吹得木门嘎吱嘎吱响,月光顺着糊在门上的宣纸在地面上投射出一块惨白的阴影。
手机操作失灵,屏幕不受控制地乱动起来,从这个app连续跳转到另一个app。
周围的温度骤降,林弦清却成了木头人似的,怎么叫名字都没有反应。
烛火晃动的啪嗒声逐渐放大,江辞整个脑子都麻了,胸口陷入难以形容的恐慌——他感觉自己像是堕入了另一个时空,明明好友就在身边,却感觉四周空无一人。
与此同时,无数血色藤蔓顺着木门下方的缝隙渗透进来,爬上泥墙,从中渗出密集的红色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江辞的方向。
“小辞,你发现了对吧……”
尖锐细小的声音在死寂中极为清晰,隐约回荡在逼仄的空间里。
江辞能听见藤蔓抽取枝芽在墙壁上缓缓挪动的声音,干渴的嗓子却像糊了个塑料袋似的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目睹异象时,脑子里传来一声清脆的碎裂声,那是他唯物主义价值观破碎的声音。
江辞生涩地咽了咽口水,根本听不懂对面在嘀嘀咕咕些什么,只能安慰自己是一场梦 。
藤蔓在眼前挪动,绕过墙角,穿过佛像,最末端的花骨朵爆开一层层细密复杂的花瓣,从里伸出一只血红色的眼睛。
风更大了,脆弱的木门哐当作响,像是有数百只手一起拍打。
“你发现了对吧?你要离开我了?你以为他们能帮你离开我?”
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像钢丝球狠狠擦过玻璃,刺耳得想让人捅破耳膜。
他的心脏砰砰直跳,像个植物人完全没了控制身体的能力,只能看着藤蔓一点点朝他爬来,黏腻而湿寒的表皮绕过脚踝,小腿,膝盖……缠紧。
等等……这是在干嘛?
江辞瞪大眼睛,看着绕上腰部,有些色气的枝芽。
明明是冰冷无温的绿植,却活像人类灵活的手指。
昏暗中,江辞每根神经都绷紧了,不停疯狂咽着口水。
藤蔓越像不知餍足般 ,紧紧缠绕他的四肢,摆弄着各种羞怯的动作。
强烈到破表的占有欲逐渐加重,化为灌铅般的压力,挤压着每一寸骨骼。
生冷的花瓣死死碾磨着江辞的下唇,像要伸进他的喉咙深处,钻进皮肉吃掉心脏。
浓郁的草香气和厌恶反感促使江辞的牙齿有了一点点知觉,他颤了颤嘴唇,用尽全力、近乎毫不留情地咬在了藤蔓的枝叶上。
“嘎吱——”
一片叶子落在舌上,柄上的绒毛又痒又刺。
周围瞬间陷入静谧。
身处浓墨般的深渊中,江辞根本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只有那片脆弱伸展的叶子和软肉的触感能唤醒感官。
分明什么也看不见,江辞却生出一股莫名的直觉——似乎有什么东西暗自失控了。
——
当许宥礼感受不到江辞的存在时,就知道他脱离了自己掌控的区域。
他的意识像狗一样嗅闻遍了整个北城,只在机场找到了一星半点江辞离开时遗留的踪迹。
江辞和林弦清去了道山。
与此同时,他留在江辞身上的印记也越来越弱。
一股无法形容的冷感骤然包裹住腐烂的内脏,早已化为脓水的神经鲜活得刺痛,一个令他想都不敢想的猜测从深不见底的水面浮现。
江辞知道了吧。
否则他怎么会突然和林弦清去道山?
那里可是出了名的驱鬼地。
许宥礼越想越觉得浑身生疼,每日用油保养的皮肤崩开一道裂痕,密密麻麻的血芽从中探出了头。
他连想都不敢想,江辞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又经过了怎样的心路历程,才头也不回地抛弃了他。
再次抛弃了他。
许宥礼近乎陷入疯魔,无数潜伏在城市地面涌动的血管疯狂循着江辞的方向奔涌而去,尸体徘徊在随时崩裂的边缘。
近几个小时的穷追不舍,他咬着牙想,等找到江辞,他一定要将他直接抓回来,绑到一个无人能接近的小岛上,只能依赖自己,只能看着自己,只能是许宥礼一个人的禁脔。
他再也不能离开。
可当真的靠近时,那股血芽忽得胆怯了,忍着符纸灼烧的痛意在房间里绽开一小朵蘑菇,悄悄扬起伞帽偷看江辞。
他似乎比前几天的状态好多了。
有那么一瞬间,许宥礼甚至羡慕起了江辞身上的器官,哪怕一寸皮肤、一颗牙齿、一个毛孔……它们努力为江辞活着,片刻不停,形影不离,相互依偎。
——他想做江辞的心脏。
许宥礼望着江辞,平日冷淡的情绪克制不住地溢出痴迷。
期间,他们之间的链接在逐步消减。
江辞身边那东西妄图解除他留下的桎梏。
也许江辞早就清楚,也许这就是他正想做的……也许他摆脱自己之后,就会逃到再也找不见的地方,永远抛弃他。
内脏拧成麻花,许宥礼满是裂纹的脸像是一块碎裂又拼好的瓷瓶,在腐坏与完整的边缘徘徊。
血芽感受到主人的暴戾与失衡,身上长出密集的眼睛,在暗处虎视眈眈地盯着江辞的一举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