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大娘娘这一句委实不易,悬黎也很上道,投桃报李:“成了算您的,不成我兜着。”
她兜着?大娘娘又看她一眼,这是铁了心不要邓家二娘入宫了。
悬黎麻利地将画轴收了起来,三两下吃光了杏仁冰酪,同大娘娘道个别便捧着那画轴走了。
大娘娘觉得有些好笑,“这下终于像个未出阁的活泼娘子了。”
又同潇湘姑姑怅然,“难道真的是需要养在母亲身边?才回了一趟家就有这般奇效。”
微微捻酸的口气,是连先帝在时都不曾有过的待遇。
潇湘姑姑含笑道:“先帝若是听到大娘娘这口气,只怕是要同咱们娘子争宠了。”
“就你会说!”大娘娘也笑,复又问起,“杨妃那处,没动静?”
“杨娘子一心等着咱们娘子的信儿呢,没同太妃娘娘哭求,成日里乖巧安静,倒是勾着陛下愧疚地多看了两回。”
这不是秘密,阖宫皆知。
“连悬黎都知道吕宿是得了哀家授意才想了辙要给官家娶妻,官家自己却看不明白。”大娘娘给梅子釉鱼缸里的锦鲤撒了一把鱼食,看着鲜红的鱼活蹦乱跳地搅在一处争抢,“这叫哀家怎么放心将江山交给他。”
大相公年老,隔三差五同陛下告假,所以陛下今日召了枢密副使韩文。
陛下每日都惦记着大娘娘还政,但面对臣子的时候总是很温和,韩文进殿时,还上了茶赐了座。
“前几日姜元帅进京来求了朕一桩事,在公,卿是枢密副使,在私,卿与赖卿为姻亲,所以朕想听听你的意见。”
官家记得,赖志忠的女儿嫁了韩文的侄子。
韩相公听了来龙去脉,拈须沉吟,“北境远离朝堂,若当真无人从旁监管,也不大稳妥。”
韩相公为避嫌,没提起赖志忠的名字,转而问道:“不知大娘娘有何示下?”
官家摇摇头,“大娘娘说全凭朕做主。”
昨日与今日下朝时,他都同太后提了这事,太后却一反常态地说他大了,该自己拿拿主意。
完全不像她平日里的作风。
“既如此,”韩相公略略垂首,“不如先拖上一拖,据臣所知,契丹此刻新旧政权交替,顾不上四境之邻,陛下可先静观其变。”
既有一方泄力,那姜元帅忧心的两方夹击情形便不会发生,既不会发生便不必杞人忧天。
且,此事也看大娘娘是何态度,大娘娘那般性情却对这事不闻不问,可见不论结果如何,她都从中获利,那办便不如不办。
官家细细品了这一番说辞,觉得倒也是个办法,姜帅言语之间也并不十分迫切,他也不能突然之间给文武百官,他倚重北境的信号。
“那便先依韩卿所言。”陛下却依旧未展颜,北境的事算未雨绸缪,乾元节与立后的急事还悬而未决呢。
韩卿凡事一个拖字诀,这两件事便无法与他商议。
直到韩相公退下许久,官家都还在龙椅上闭目养神,太妃言语间处处凄苦,思芃大多时候也在强颜欢笑,对上这两张面容,他也觉得千头万绪,无从谈起。
五日后
正是大相国寺万国交易的日子,喜静不喜动的萧悬黎一反常态地约她美艳动人的手帕交温照楹换了粗布衣裳一同去大相国寺丢鞋,呃不,祈福。
大相国寺,僧房散处,而中庭两庑可容万人,凡商旅交易,皆萃其中。①
悬黎与照楹两个混在其间,粗布麻衣,很不显眼。
艳阳高照,来此做生意的小贩浑不在意地抹着汗,挂着热切地笑。
卖冰饮子的娘子们穿梭其间,总有游人买上一两杯来解渴,生意好得不得了。
大相国寺的许愿树底下,也满是挂红绸祈愿的人,为课业为姻缘为家宅为亲友,不论迷信与否,都期盼沾一沾大相国寺灵验的香火气。
“我实在想不出你还有什么愿望要许。”萧悬黎像在做学问般,一边认真在红绸子上写愿望,一边认真问询。
温照楹,父在朝任殿前太尉,在宅无妾室通房,父母恩爱,琴棋书画皆有涉猎,容貌是天下独一份的美艳无双,性子更是开朗活泼,鲜活生动。这样的好女子,她还能有什么要寄托于神佛庇佑吗?
“自然是许我能有如你一般的决断和食量,健硕的体魄和看破局势的能力。”照楹已在观世音菩萨殿前跪过了,相信菩萨已经听到了。
在她眼里,元娘才是世上顶顶好的女子,美丽明朗,不卑不亢,大气通透,与她同龄已能支应王府门庭,往来后宫又深得太后信任。
萧悬黎闻言,慢吞吞地转过头来,以看透一切的目光与她对视,温照楹缴械投降:“我还要许愿呆头雁子,早日开窍!”
萧悬黎在那一方窄窄的红绸子上寥寥数笔勾勒了万千灯火,一边在矮枝上绑绸子,一边开解她:“放心吧,人心都是肉长成,他只是迟钝了些,敲打敲打就灵了。”
绑好后,萧悬黎双手合十,“信女有三愿。”
“一愿北境上空鹰旗长扬,二愿官家与大娘娘同心同德,大凉国祚绵长,三愿——”
三愿,许我一重自由,不为形役。
闭目许愿后,睁眼时便是照楹那亮晶晶的一双眼。
“好元娘,你说人心都是肉长成,那是不是——”
前世她与呆雁修成正果,拜堂成婚了?
“想知道啊?”悬黎亦温温柔柔回以一笑。
照楹不说话,但照楹的眼里的千言万语,呼之欲出。
“我不告诉你。”悬黎在她手里塞了块龙须酥。
“什么都知道了有什么趣儿,阿娘前些日子对我说,想要做什么便去做,今日我将这话送给你。”
明令二十二年的事,她都知道,可她根本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哪一步走岔了生出许多不必要的风波来。
替人跑腿的闲汉手里握着厚厚一沓纸片,见人便撒,悬黎也被人塞了一张,上头画着夺目的花,花上的瘦金体竟很夺目。
“好事近!赶散易得,难得的妆哈②群山先生新作《临江仙琴韵调风月,如梦令檀郎起相思》先睹为快,童叟无欺,不容错过。”
招子最底下桑家瓦子四个字龙飞凤舞。
悬黎在花体的群山先生四字上多看了两眼。
她朝照楹摇了摇手上的招子,“今日桑家瓦子有群山先生的新戏要演,我请你去瞧瞧?”
汴京城东南角的桑家瓦子,是最大的一家瓦子,有大大小小五十座勾栏,数十个看棚,其间最大的象棚可容千人③,也正是这样的规模才能请得起一字千金的群山先生。
“我从前从未注意过这群山先生,只知道突然之间,他便名声大噪,一时洛阳纸贵,风头无两。”
悬黎这一段话,好似一字一字在唇齿间磨出来的,不情愿但又很费解似的。
一说这个,照楹眼睛比方才还亮,“你常在宫中不知道,我细细讲给你听,我可是从他的第一折戏《雁南归姣花照水》面世就慧眼识珠,发现了这个宝藏先生。”
“好,”悬黎笑得很奇怪,“那我洗耳恭听。”
两个小娘子随着人流,一路走一路聊,离很远了还能瞧见照楹小幅度地比划给悬黎看,悬黎耐心听,时不时点点头。
姜青野慢慢挤过去站到悬黎方才站的地方,直到那一抹藕荷色彻底消失在视线之内,他才慢慢收回目光。
家塾班子已经组起来了,他大哥将这出戏演得颇为真切,一应教习找了五个,算上教骑射的兄长本人,是六个。
已经打定主意半点喘息的功夫都不留给他了,他今日是偷偷溜出来的。
原本是打定主意将手札还给萧悬黎,再偷偷看一眼便走的,只是照了面就怎么也挪不动步了。
哪怕萧悬黎根本没有看见他。
姜青野凭着记忆在许愿树伸出来的那一枝上翻找,天青色的袖子混在绸布里,分外扎眼,惹得周遭许愿的人频频侧目。
他歉意笑笑,“与夫人拌了嘴,我来瞧瞧她有什么愿望。”
好皮相的人温声细语起来,还有好几位娘子红了脸。
姜青野浑不在意,直到翻到那窄窄一方绸画。
夜幕天灯下是一川水流,水上莲灯盏盏,分散四处绵延至绸子末端,很有无穷无尽的意味。
这都是替人祈愿的灯,天灯为生灵,莲灯安亡魂。
这技法和那手札的封皮如出一辙。
这就是萧悬黎的愿望。
百姓安居,亡者安魂。
姜青野将绸步翻过来,上头写的是她的三个愿望。
北境鹰旗,还要优于官家和娘娘,姜青野轻轻摩挲这四个字。
边境安定胜于己身自由,世间怎么会有萧悬黎这样的娘子呢。
这几日萧悬黎再没入梦,但清醒时候,他没一刻不想到萧悬黎。
想她的今生,想梦中的前世。
他觉得他想明白了,萧悬黎心里有他!
再者就算萧悬黎心里没他,那他心里有萧悬黎不就好了,那么大一个救命之恩,他身无长物,以、以身相许怎么了!
这想法有些烫人,他说不出口,连想想都脑袋发热。
那他前世没报成恩,今生不正好结草衔环,以身相许!
兄长说,朝堂上半点北境的风声都没有,陛下肯定是搁置了,那姜府在朝上没人说不上话,还得等着小郡主顺便促成他的事呢。
他可不就得跟在小郡主身边,这恩也越滚越大,又要报不完了。
姜青野越想这事,嘴角越耷拉不下来,群山先生么,他也看过那么一两折,无论是飞鹰报恩还是锦鲤报恩,那都是长长久久一生陪伴的。
他堂堂一个人,还能比不上一只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