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卑职来迟了。”
年幼的景泽第一次见到许世安时,她其实觉得有些害怕。
宫里院墙那么高,来来去去的人总是那几个,很少见到陌生人。尤其是像面前这位一样身形颀长,样貌潇洒的少年。
对方毕恭毕敬地跪在自己身前,景泽却不知道她的目的是什么。
她不太相信陌生人,相当认生。
景泽记得自己站在屋内的一个角上,死活不肯迈出一步。手指纠缠着衣裙攥在身后,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她自己却完全没注意到。
许世安走到她面前,把她攥紧的手指分开,替她将攥皱了的衣褶抚平。
“卑职为长琴山许氏,名衡,小字世安。奉已故的刘贵人之命,来照顾殿下。”
景泽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自己母亲的名号,她还是不肯说话,沉默地抿着唇望向许世安。
“殿下可会识字?读过哪些书?”
景泽没有说话,像是听不懂语言那样,只是盯着许世安看。
此后的几天里,无论许世安怎么跟她搭话她都不肯张口。许世安来了景泽也是躲在角落,一双大眼睛警惕地看着她。
有一天许世安很久都没有来。景泽先是从屋里往外张望,再是从门口往外张望,看着日头一点点升高,景泽觉得她不会来了。
景泽走进院子里,注意力被树上一只小鸟吸引。她啾啾地学着鸟叫希望能吸引到小鸟的注意,可小鸟却不吃这套,像面对许世安的景泽已经警惕地在树杈上往下看,不多时便振翅飞走了。
她抻着脖子仰起脑袋追着小鸟飞翔的方向,可鸟儿在天空飞翔的画面转瞬即逝,很快小鸟飞过了墙头,视野里只留下空落落惨白色的天空和宫墙。
眼睛一酸,泪水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景泽呜呜地大哭,她想看小鸟站在枝头,可对方却飞走了。
“卑职来迟了,望陛下恕罪。”
朦胧的泪水间她看到了许世安。许世安跟她讲话的时候总是半跪下来,保持一个比她还要矮上半分的视角,让景泽不必仰视。
“我想要小鸟。”
景泽对许世安说出了几日以来的第一句话。
“殿下,鸟雀有翱翔在天空的自由。”
在景泽哭得更大声之前,她听到许世安补充道:“殿下也是一样,总有一天能越过这红瓦宫墙。”
景泽的哭声慢慢平息下来,她依然哽咽地看着许世安,久之擦了擦眼泪,仿佛终于接纳了许世安一般问道:“娘亲跟你说了什么?”
“……她说殿下一定……”
许世安的回答是什么,出乎意料的是景泽居然已经记不太清了。
可她依然记得许世安那时坚定的眼神,让她不由自主便会相信,眼前这人说的一定会是真的。
……
招揽后宫这回事,景泽一直挺头疼。
她不想塞一大堆男的在自己后院,看了头晕。但身为皇帝也不能随心所欲,她的一举一动都关乎局势。从政治目的上来看,她也的确有必要通过招纳后宫连络官员。
挑选女子入宫,这个解决方案不很难想,但有些太超乎常理了。
许世安沉思了许久,最终还是采纳了这个方案,并且为景泽找好了不容易被反驳的理由,用祖宗之法解释。
就这样,最初一批秀女进宫了,暂时也不用听百官催促了。
景泽没有就此松了口气后便将她们遗忘在后宫,深宫里成长起来的景泽知道,皇宫比外人想象中还要无趣。
只有丁点儿大的地方,品级低的妃子连去个花园都要申请。
每日在那么大小的地方,手头连个玩意都没有,最多绣些香包之类的东西,还不一定有人欣赏。
所以若有空闲的话,她还是会去后宫的。这些妃子都是比她还要小上一些,刚及笈不久的年轻女子。见到皇帝都是毕恭毕敬,吓得发抖。
但是景泽没什么架子,妃子们又都还年轻,正是玩心重的时候。开始还一边装大方一边紧张,后来就已经能玩到一起去了。
几个人一起弹石子儿玩,或者在池子边喂喂鱼,比在前朝有意思多了。
景泽花费越来越多的时间呆在后宫,不出意料地收到了提醒。
这提醒并非来自于礼官或太监,而是许世安。
“陛下不该把那么多时间浪费在儿女情长上。”
“世安何故说这些,朕才要说,世安有远大抱负就该把视线放到前朝政务上,而不是朕退朝后又做了什么。”
景泽看着面前的棋盘,每次许世安来找她都会下一盘棋。可景泽已经下腻了棋,尽管许世安总是会找机会输给她,她依然无法在这种消耗脑力的事上体会到太多乐趣。
“陛下。”
许世安落下一子,还要说些什么,景泽却直接认输了。
“世安不必让着朕,朕知道自己技不如人。这残局若不出意外朕是赢不了的,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可是陛下,庆元一带的战事……”
“世安不是已经明了了吗,还来问朕做什么?”
景泽一甩袖子离开:“如今的局势连朕都清楚,世安还有何看不清的?已经没有商榷的必要了。”
“陛下!”
景泽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书殿,甚至不顾许世安的呼喊。
她走出大门,站在院墙之前抬头望天。
依然是惨白色的天空,看不到云彩和别的画面,整个皇城寂静得像死了一样,连啾啾的鸟雀都不见一只。
景泽叹了口气,最终还是离开了。
……
过去真实发生的情景再度出现在眼前,景泽知道这是梦境。
自己和许世安认识到现在的画面碎片不断在眼前闪过,自从到了这边起她总是会做这样的梦。
而梦的结局总是固定在那个可怕的画面,许世安闯入大殿,手里提着的那柄宝剑上还沾着血。
景泽总会在这个时候被吓醒,然而今天,这个梦却还没有结束。
画面从她看到许世安提着剑闯进厅堂后就消失了,再度清晰起来时,又是另外一副景象。在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在梦境中之时,景泽仍然没有醒来。
接下来的场景不存在于过去,却无比清晰,清晰得不像梦境。
地点是千年之前的大楚,自己身穿龙袍,头戴十二珠帘冠冕,手里拿着一柄匕首刺入许世安的胸膛。
血慢慢从许世安的胸口流了出来,染红了她的视线。
她看到了许世安不可置信的表情,如同被背叛一般恍惚且痛苦。
两行血泪从许世安的眼眶中流了出来,她张了张口,似乎是想喊一声陛下,可是只有血沫从嘴里涌出来,呛得许世安有气无力喘息,再说不出一句话。
“啊!”
景泽猛地惊醒,整个后背都被冷汗浸湿。
是梦,对,是梦,只是噩梦而已。
但是梦里的感受是如此真实,景泽看着自己的手,手自然是洁净的,可她仿佛依然感受得到粘稠的血液沾染在手心的感受。
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了进来,景泽翻身下床,来到窗户面前,又拉开了一丝窗帘。
她看得到窗外的场景,居高临下将整个街道尽收眼底。
街上冷冷清清的,自然是看不到什么东西。但景泽却松了口气,这不是大楚,她身上穿的是简单的睡衣。她从没动过什么匕首,也没有攻击过许世安。
但是心一跳跳地堵得难受,景泽回头,看向床尾小床上睡着的许世安。
她走到许世安旁边,对方依然在熟睡。
景泽晃了晃她,许世安不像以前那么警惕,晃了好几下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陛下?”她看起来还没醒过神来,“有什么事吗?”
“世安,朕做噩梦了。”
“噩梦?陛下梦到什么了。”
景泽抿了抿唇,沉默着钻到许世安怀里。
“陛下?”许世安疑惑道,“这张床小,陛下不觉得拥挤吗?”
“不觉得,这样正好。”
景泽在许世安怀里调整着姿势,找了个最安心的地方躺着。她摸了摸许世安的胸口,确定那里没有流血,也没有伤口。
“陛下?这样不妥。”被这么一折腾,许世安好像清醒了一些。她揽着景泽好像在揽一颗刚出炉的红薯,怕被烫到似的保持着距离。可床就那么大,另一面是墙,再往后推就没有空间了。
景泽依然往她怀里靠,挤着许世安也要往她怀里靠。
“朕刚做了噩梦,害怕得紧,世安不许离开朕。”
许世安的胳膊僵了许久,最终还是放在了景泽身上,轻轻拍着她来安慰。
有了依靠虽然能安心些,景泽却没有丝毫睡意。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景泽想自己做这样的梦终归是有原因的。尽管她没有想过伤害许世安,却也想过背着世安做她不喜欢的事。
睡觉前与景坤打电话时,她特地背着许世安单独聊了几句。
她说世安管得太严没时间看手机,问景坤能不能偷偷再给她一个。
景坤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笑地问她既然如此不如来妈妈这里住吧。被拒绝后说了声你们关系还挺好,便答应下来再给景泽买个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