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在门外一直坐到太阳西沉,手中水壶放置在墙角,琴魔来访时,原重雪打了个手势。
“鹤濯在屋内。”他简短地同属下解释。“来这边吧,这里他听不到。”
缠枝花蔓绕在竹粱上,两盏石座灯在脚边亮起,琴魔找了块干净地方坐下:“您想何时动手?”
“在招摇山,仅凭你我吗?”原重雪嗤笑道,“你用尽全力都没能将鹤濯脚步阻拦,更别说打伤他了。少逞强,我知道你用了多少功力。”
琴魔攥紧拳头,双臂渗出血丝:“我与鹤濯不共戴天,就算属下力量渺小,也定要将他、定要将他……”
他两眼泛红,哽咽起来,袖子遮挡住脸不让他人瞧见。
原重雪看着远处即将落山的太阳,目光凝重:“你最好是放弃这个念头。再给你三百年、三千年,你也不是他的对手。”
“我今日如此丑态,苟延残喘的活着,甚至弹不了琴,都是拜他所赐!”琴魔激动地锤了下膝盖,嗓音如泣血般,“他鹤濯好端端的活着,您还、您还……”
他再也无法言语,扶着额头的萎缩断臂微微发颤,极大的悲伤压在他的肩膀上。原重雪将他的身子扳正,蹲下身问道:“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传言,天神有一把琴,就放在他的宅邸当中。”琴魔像是讲述一个悠远的故事,他想放低声音,可惜嗓音沙哑,即使柔情似水,也依然呕哑嘲哳,“那就是传说中的九霄环佩。”
“唯有九霄环佩配得上他的身份,反之,也只有天神,能有资格演奏它。”
琴魔脸上的每寸绷带都在颤抖,眼瞳里却闪烁着无法言喻的狂热,本就嘶哑颤抖的声音几乎要走声变形:“那把琴、那把琴是他挚爱的旧物!”他一把抓住原重雪的手,“尊上,你可知抚琴之人不能再演奏的痛苦吗!”
“我日夜都想着,自己之前是如何奏出美妙的乐曲,万物也与我伴奏!”他几乎要振臂高呼,不顾原重雪提醒他压低声音,“我原是八荒最好的琴师,都是鹤濯,都是鹤濯害了我……”
往日仿佛浮现在眼前,曾经他举起琴来,便引起听客们重重赞美。无论百岁老妪还是总角稚童,全都为他的琴声所折服。
可一夜之间,他什么都没了。
九界上有十年一度的以琴会友,每年最受瞩目的几位琴师相互较量,看看谁能得到观众手中的香薰芙蓉,得到芙蓉花最多的人,便能获得“太古遗音”之称。
原重雪好奇道:“九界还有这种活动?我们不会和神仙或妖打起来吗?”
他意识到自己打断了琴魔讲故事,连忙摆摆手,示意对方不用理会,继续往下讲。
那年是琴魔最有希望的一年。他花费三年时间,撰写了属于自己的曲谱,讲述他与自己最好的朋友的故事。
他是魔,行走在九界之上,人们要不怕他,要么嫌弃他,无人敢靠近。
“可我这位友人却不同。”琴魔靠在墙上,双臂环住膝盖,神情飘回到许久之前。
他也曾经有一位知音,陪他一起弹奏、修改曲谱,他们都坚信新一届“太古遗音”之称,必定属于琴魔了。
他赶了三个月的路,生怕自己迟到,错过以琴会友,又要等上十年。下雨了,他便用自己身体护住琴,和朋友一起躲在山洞里。
山路湿滑料峭,也有人驮着他前行。
“等一下,”原重雪眉头拧了起来,“驮着你前行,你这位友人是人吗?还是人型的什么怪物?”
琴魔又被打断,朝他投来不满的目光。原重雪耸耸肩:“我就是好奇。”
那一年,几乎所有的香薰芙蓉都堆到了琴魔面前,眼见他就要摘取称号,成为“九界最擅长抚琴之人”。
“这个时候,总会坏掉我们好事的天神阁下来了。”琴魔一下下用后脑撞击着背后的墙,好像这样就能将多年以来的愁苦撞出体外。“他说,我的朋友祸害人间,是大凶之物。”
“我极力维护友人,却被鹤濯无情打断。他还说我身为抚琴之人,心绪不静,又与草菅姓名的生物为伍,不配弹琴。”
原重雪还是想问他,这位“朋友”到底是个什么,他对上琴师的眼神,忍住了。
大家说天神有一把琴,如凝泉冻玉,名为九霄环佩。
那一日,在场的所有人都见到了这把传说中的琴。
鹤濯不过弹了半个乐章,观众们屏息凝气,臣服拜倒在他的琴技之下。
他与那些跪地谢恩的人隔海相望,为这些人演奏了一曲叫不上名字来的欢快小调,隔着水面,琴声辽阔空灵,天神仙姿卓凡,温柔地望向众生。
可他对琴师所说的话,却如数九寒冬的雪。
他说:“看在你弹琴弹得一塌糊涂的份上,给你个机会。”
“噗,”原重雪没忍住,“我以为你弹得好,他给你个机会……”
鹤濯又说:“三日之内,带着你的所谓朋友,来九重天领罚。否则,你这辈子再也弹不了琴。”
鹤濯根本没有参加以琴会友,那太古遗音的称号,却落在了他的身上。而且从此至今,无人再敢挑战。
“再往后的一切,您都知晓了。”琴魔喃喃道,像是在自言自语,“他斩断了我的双臂,为我讲下诅咒,他说的头头是道,满口正义之言,却罚我这辈子不可弹琴,不可唱歌。”
“尊上,我想要天神的那把琴。”
“琴就是琴师的第二条命,另外一半灵魂。”琴魔又哭又笑,状似疯癫,倚靠在粉刷的雪白的院墙上,“尊上,九霄环佩除了珍贵之外,还是一个能让天神真正受到情感创伤的物件。”
他摇摇晃晃站直身子,拍了拍原重雪的肩膀:“我要撑不住了,不知何时才能等到魔界站在阳光下的那一日。”
语毕,他不等原重雪再说些什么,明明平整的路面,却被他走出深一脚浅一脚的感觉来。
庭院里竹林中央开辟出一条道路,鹅卵石铺在地面上,琴魔无法抱着他的琴,也没办法抑制那些永远都在流血开裂的伤口。原重雪回过身,低声道:
“我答应你。”
三更夜亮,斜月照落尽满山草木。
原重雪肩头一层冷霜拂露,他轻掀开帘子进屋,看见鹤濯斜靠在床头,手中捧着一本书。
他踌躇了片刻,下定决心才走近几步,心中压抑着方才答应琴魔的事情。
偷取九霄环佩……原重雪暗自攥拳。他不可能直接询问鹤濯,对方记忆缺失,恐怕问了也无济于事。
“你还不休息?”原重雪开口后,自嘲地笑笑,“差点忘了,你不会困。”
鹤濯身上盖着一条薄毯,锦缎富丽,原重雪从未见过,他好奇道:“你从哪翻出来这毯子的?”
“你的橱子里面呀。”鹤濯并不抬头,目不转睛看着眼前的书页。
原重雪啧了一声,非要挤到床上,肩膀紧贴着对方凑过去看:“你看的什么?”
书页上既不是文字也不是图画,是一些蝌蚪状的曲线,还有好些圆圈,原重雪皱着眉看了半天,也没有闹明白这是什么。
他甚至怀疑这是不是鹤濯自己的日记或者神仙们的暗语之类的。
“琴谱。”鹤濯简言道。
原重雪诧异道:“你会弹琴?”
“好像是。”鹤濯轻笑了两声,“看着很熟悉,脑内甚至有旋律。”他把书页合上,在原重雪胸口拍了两下,“你的,收好。”
他翻了个身,随手一挥熄灭了蜡烛:“睡觉。”
“我一来你就睡觉。”原重雪笑道,鹤濯在黑暗里躺平,向上拉了拉被子,他偏要将被角推下去两寸,“那我可睡你旁边了。”
鹤濯见他老老实实躺下,自己却坐了起来,要翻身下床。原重雪躺在外侧,感觉一个热乎乎的身躯跨过自己身上时,伸手搂住了鹤濯的腰。
魔尊猩红色双眸紧紧盯着他,像豺狼瞄准了心仪的猎物:“你去哪?”
“关你什么事——你干什么!”鹤濯惊叫道。
床头亮着不堪盈手的一点烛火,原重雪翻身把他压在身下,撩起鹤濯铺散在床榻上的几寸青丝,原重雪低下头来。
烛光暗了几寸,明明四处无风,火芯却剧烈地颤抖起来,像秋日挂在树梢上的最后一片叶子。
他埋在鹤濯颈窝,压制着对方的膝盖,鹤濯在他额头上点了点:“下去。”
“我不走。”
“那我走。”鹤濯拍开他的手。“下去。”
原重雪啧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