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将这话问出口了。

原重雪动作一滞，低头轻笑一声：“这话从何处讲来？”

他走到茶桌面前坐定，烧了一铜壶的热水，拿出两只白玉茶盏，摆在桌面之上。靠墙槅子放着几种不同的茶叶，原重雪取下一罐晃了晃：“喝吗？”

鹤濯微微点了点头。

原重雪随意抓了一撮茶叶，他泡茶的功夫不怎么样，直接浇上热水，袅袅绿烟随着茶香一并飘出。

窗纱外竹影与茶色绿烟映衬到一起。

“我找了你很久了。”他盯着面前依然滚烫的铜壶轻声道。

鹤濯深吸了一口气，接过茶盏放到了一旁，缓缓直起身来。他双眼注视着原重雪，胳膊搭在竹案上：“很明显，你我二人有许多过去。”他顿了顿，“你既不是我的未婚夫，为何还要过来寻我，要对我说这些话呢？”

竹勺压平碗底桂花，原重雪碾碎了些许干桂花，重新起水泡茶。

“凤凰神女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她说你没有未婚夫，你就听信。”

“你被九重天击中，已经被他们害得不轻，我不过是想保护你。”

鹤濯收回目光，眼睛看向床顶的纱帐。

他需要确认原重雪的目的，这些日子以来，对方粘着他，跟随在他身边。可又因为原重雪在他身边，他们才会遇到琴魔。

在他回想起的有限的记忆里，原重雪是唯一会来救他的人。

“那你是为了，”鹤濯咬了咬嘴唇，又问了一次，“为了让我与你一起同行，为了和我一起生活，为了……你是要追我吗？”

他的表情十分坦荡，这让原重雪有所隐瞒和故意压抑的神色更突兀了。桂花香味绕梁，透过虚掩的门被风吹出去很远。

魔尊很熟练收拾好眼前的茶盏，手中动作不停，嘴角稍稍勾起弧度：“如果我说，是呢？”

他在说谎。鹤濯想。

“你知道吗？我能闻到别人情感的气味。”鹤濯稍稍加快了语速。“第一次遇见你，你说我是你的童养媳，我闻到了沾沾自喜的情绪。你好像很得意，觉得自己非常聪明。我猜想你大概是觉得以这样的身份和话语靠近我是个不错的方法。”

他抬眼再度注视着原重雪，后者不闪不避，看不出任何表情。

“所以我知道那是你编的瞎话，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我、我想起一部分我之前的记忆，我以为你来冰原救我，给我服用灵丹，是因为，”鹤濯双手比划了一下，“……你心悦我什么的。”

他长舒了一口气，在这个显而易见的谎言当中笑了出来：“所以我不必劝你放弃这个想法了，因为这并不是你的本意。”

尘埃落定，不知鹤濯宣判的是谁的死刑。

原重雪目光冰冷，他自斜上方看向鹤濯，像他曾经睥睨九重天那样：“不愧是你。”

“只有你能察觉到，”魔尊低低笑了好几声，“这八荒如此之大，鹤濯，我是真的很想你。”

他靠近依旧端坐在床上的年轻天神，发现对方好像比初遇时长高了一点点。

原重雪凑得极近，二人之间不过一寸距离，魔尊紫金色双瞳里是流沙般的光泽。

就好像他要通过自己的眼睛传递给鹤濯，他们自第一次相识以来的所有牵绊，他如此迫切希望鹤濯回想起他，永远不忘掉他。可鹤濯真的想起来，会推翻他现在所谋划的一切。

“那既然如此，你还愿意留在此处，留在我身边吗？”

为什么不呢。一盘桂花糕端到鹤濯面前，香甜扑面而来。

现在想想，自己吃到的第一口人间食物便是捡了小时候的原重雪后，带他吃的第一顿饭，一碗樱桃红烧肉，从此让鹤濯对甜味热衷。

“我们的过去到底是何种样子，其实都不是很重要。”他咽下口中的糕点，敲了敲桌子，口吻公事公办起来：“有件事情我得在招摇山弄清楚。”

“就是这桂花味。”鹤濯指了指面前只剩下一半的糕点，“招摇山根本没有桂花，为何药材里有如此浓厚的桂花香气？”

“桂花香馥郁百里，大约是用桂花遮蔽其他的味道。”原重雪接着他的话往下讲，“而且按照神女对招摇山下的命令，这里好像是在为九重天炼药。”

他似笑非笑，眼中满是不屑：“也不知神仙们是奴役药农，还是真的想为八荒做点好事。人间仙山乃修行之地，现在却成了为神仙所服务的地方！”

鹤濯瞥了他一眼，不理会魔尊话语当中的敌意：“招摇山制药……并非是给神仙们用的灵丹妙药……”

以及，神女话中提到，明日清晨去山顶平台接取雨水。

可是明日没有雨，鹤濯早已算过，这“雨水”指的到底是何物呢。

他觉得神女有可能也不知道“雨水”指的是何物，毕竟她也说过，这等小事轮不到自己操心。

所以负责招摇山的神仙应该另有其人，而且没有凤凰神女这么大牌，大概就是个小神仙。

原重雪见他专注思考，也不去打断。走到外间拉开屏风，于柜子里又取出来一床被褥。

“这里就一张床，”原重雪微微扬起下巴，“我实在是舍不得让自己未婚妻——”他笑意渐浓，即使是被鹤濯识破谎言，他也依然坚持要这么讲，“舍不得让你睡在地上。”

他话锋一转，指了指自己：“可这里又是我的地盘，我也不太好委屈自己。你说是不是？”

鹤濯好像没听见他在讲什么，原重雪见自己被忽视，眯了眯眼睛，突然在鹤濯身边坐了下来，一把将他拉入到自己怀中。

“记不清也没关系，”魔尊的声音极尽温柔，“我会陪着你慢慢想起来的。”

鹤濯挣脱开他的怀抱，原重雪低下头，神情难掩失落之色。

年轻的天神叹了口气，还是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

“你也位尊魔界之主，整天跟在我身边撒娇，成何体统。”鹤濯教训道。

可原重雪的年纪应该比自己小上很多才是，鹤濯皱着眉，掀开镜套，对着铜镜中自己的脸犯难。

难道是魔界人都显老，神仙都显得年轻？

鹤濯扯了扯自己的脸皮。

这都不是年轻，而是稚嫩了。

趁着天光尚可，原重雪走出去浇花，门廊下粗瓷瓦罐里种着一排叫不上名字的植物，在山风里柔柔弱弱开着细碎的小花。

鹤濯见他离开内室，又出去侍弄那一排花花草草，便取了张纸笺，自己研好了墨，在纸上写道：

魔界-原重雪-琴魔

九重天-自己-凤凰神女-陈荆

他的名字紧挨着九重天，再往下是凤凰神女，原重雪的名字则距离“魔界”两个字还有一定距离。

他判断不好魔尊的实力，主要是判断不出来原重雪的年龄，如果正面交锋，原重雪绝对不是他的对手。

可魔界法术多变，又善用毒和暗器，二人真的以死相搏，他未必能够光明正大的取胜。

琴魔距离原重雪这三个字也有一段距离，直接被鹤濯抛到了“根本不算对手”那一栏。

他又划了几个箭头，原重雪指向他的名字的箭头写着：自称是未婚夫。

鹤濯想了想，还是在自己的名字前加上了天神，那位天神阁下，应该比自己要强一点吧……

天神和原重雪的关系是敌对，原重雪是天神三百年的一场大劫。

他胡乱划拉了一阵，纸上的文字就变成了这样：

魔界-原重雪-琴魔

九重天-天神（疑似死亡）-自己-凤凰神女-陈荆

“鹤濯”指向原重雪的箭头迟迟没有落笔，鹤濯犹豫了半晌，才写下“前尘故人”四个字。

他对着纸笺上的信息看了又看，最后笑了出声。

也没什么帮助。鹤濯将这张纸放在窗边晾干，等墨迹凝固，再收到身上的挂囊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