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已至,一场大雪过后整个莽原都披上了厚厚的银装。
正午时分,两匹青花大马拉着一辆宽敞结实的木椽车在扫净了雪的街道上驶过,穿过最热闹的集市,停在一幢高大华丽的木楼门前。木楼朱漆大门上提着三个大字:不夜寮。
这里是落苏镇内最大的茶寮,一楼是吃饭、饮茶的大厅,二楼是雅间,三楼、四楼是供客人住宿的客房。落苏镇地处莽原中心,走南闯北的来往客商大多要经过此地,故而十分繁华。这茶寮位于镇中大路边,价格公道、口味上佳,故引来不少人选择在此歇脚。
不待马车停稳,店中柜台里快步走出来一位面相精明、中等身量的男子,他迎上前去将车帘轻挑,从里面下来一个锦缎披风、叶眉丰颊的青年女子。
男子笑道:娘子回来了,昨日下了大雪,我还担心若是路不好走就去岳丈家接你,没想到你回来得这样快!
女子一边拉着他往屋里走一边答:“你怎么穿得这样单薄就出来接我!进屋说。”
行至大堂内,伙计纷纷与女掌柜打了招呼,有小二贴心地端来一壶热茶,二人坐在柜台前的屏风处烤着暖炉驱寒。
“此次回乡,岳丈身体可好?回来路上可顺利?”
“一切都好,回来的路比预想的易行。我本打算多住些时日,可最近真不太平,前日听闻白越镇闹了魇鬼,离咱们只有不到三百里,我实在是不放心就提前回来了。”
“娘子安心,魇鬼已被除尽,翊煌将军派了手下侍卫长荧炬大人去捉鬼,到得及时、干得利索,昨日惊澜少主还亲自去过一趟,白越镇现在是最清净干净的地方了。”
“那就好那就好!诶对了,我回来时经过九幽泉,那附近当真是一点雪都没落,连草都是绿的呢!上神不愧是上神,九幽事变过去有三个多月了吧,那边灵气还一直那么浓,跟从前比简直是两个地方。若不是我机灵、看到雪太大及时决定从九幽泉借道回来,怕是车到现在都还在雪地里陷着呢。”
“还是夫人聪明,雪大咱们生意好,路过的客商都在这边歇脚,这几天真有些忙不过来,你回来的及时!”
屏风里面夫妻二人聊得热闹,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嘈杂的环境中他们的谈话离很远都能听得见。而此时在二楼雅间内、他们的正上方,一个书生正独自坐在那里悠闲品茗。
书生戴着面具遮住上半张脸,此刻翘着二郎腿、用骨节分明的白净手指把玩着手里的茶杯,他思索片刻,仿佛自言自语般低声道:“百日了啊……”
茶寮女掌柜口中的白越镇离落苏镇二百六十里,不同于落苏镇的商道繁荣、白越镇地理位置稍偏一些、靠近山地,居民以猎户居多,民风彪悍。
几天前一位十五岁的年轻猎人上山打猎途中遇雪,当晚便寻了一处山上的雪洞过夜,可第二天并未按时归家。家人上山多处寻觅,最后在一处山崖边发现了小猎人,他彼时发着高热、神志不清、满嘴胡话、怎么叫都不醒。
小猎人的家人把他接回家之后多处求医未果,没过两天照顾他的母亲也在一夜之后发生了同样的症状。周围邻居差点以为是什么会传染的瘟疫,谁都不敢近身,只能去落苏镇请更好的大夫,结果在去的路上遇到了在边界处巡逻的朱雀族卫兵。
那邻居神色慌张引起了卫兵的注意,细细盘问之后回禀了上级,将消息传到了翱晟天。花熔璋觉得此事蹊跷,但无奈于事务繁忙无法脱身,便派了荧炬前来看个究竟。
魇鬼胆小,本不害人,通常被它盯上的倒霉蛋儿只是做个噩梦就罢了、睡醒后与平常无异,并不会像这样昏睡不醒陷入长久的梦魇里。
但这只不同,它贪心于吸食人类的恐惧给它带来的力量,并不满足于原来的修行方式,会向被盯上的人不断输送鬼气使人陷入无限循环的噩梦中无法醒来,最后精神崩溃、在梦魇中惊惧而亡。
荧炬也没见过这种异变的魇鬼,但他知道:既然不是好东西,断不可留。于是将魇鬼抽离人体之后便毅然它打散了。
魇鬼消散后小猎人和他的母亲当即转醒,可由于多日沉浸在惊惧中、魂魄震荡,醒了之后一时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竟都有些疯癫之状。
荧炬对此束手无策,只能先将二人关进屋子里保护起来,同时又向烬欢台回禀、说明了目前的情况。
彼时花璨刚好在家,听闻此事即刻动身赶来,亲自为二人固魂,这才算是真正救下母子二人性命。二人恢复神智后,花璨又让猎人带她重新走了一遍他被餍鬼缠上之前走过的路,将整座山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确保再无异状后才带着荧炬离开。
经历了此事,几个相邻的镇子都传开了惊澜少主亲自赶来救治猎户的消息,思及几个月前朱雀族两位上神以身入阵护万民周全的事迹,镇民有人提议要为朱雀族修建神庙,大家都认为这是好事,便也没请示神族,几个人牵了个头、大家凑了些钱,紧锣密鼓就筹备开了。
花璨带荧炬离开后,并没有直接回到烬欢台,而是来到了九幽阴珀所在的九幽泉边。
九幽事变过去整整百日,魔族依然封锁着松辰山没有任何消息,失踪的蛊雕只在半月前漏出过一点行踪,但由于太过模糊无法确认那就是蛊雕本人。
花璨来到九幽阴珀边,走向父母亲守护的结界边缘,想坐在那里陪陪他们。
她一边往那边走,一边对荧炬和丰禾说着:“九幽阴珀周围原本是一片荒地,别说人烟了、连草都不长。自从父神和母神以身入阵之后,阴珀吸收了上神的木系、水系神力,这里第二天便有了这眼泉水,所以取名就叫九幽泉。还有这些草,据说当晚就发芽了,可惜那时我和族长都没能亲眼见到草木生发的景象。”
丰禾怕她触景生情,一边听一边暗自观察着自家少主的神色,看见花璨神色如常,才稍微放下心来。
花璨继续说着:“这里灵力充沛、魔障全无,过不了几年应该就会有各种树木、花卉和小动物在这里生活了吧。他俩以前最喜欢这些了,到时候一定很开心。”
突然,丰禾指着不远处的一抹红色惊叹道:“少主你看!现在就有花了!!!”
花璨心道:隆冬时节怎么可能?
但她还是抬眼顺着丰禾指的方向看过去:别说,还真的有花,火红一片,只是那花是被人栽过去的。之所以如此笃定是人为,是因为那人还在那里,此刻正坐在花丛中打坐。
花璨抬手示意丰禾和荧炬停下脚步、退远些等着,自己放轻了脚步、施法隐去身形悄悄靠近,终于在离花丛还有十步远的地方停下了。
她看清了。花丛中打坐的那个人,身披玄色狐裘披风、一头墨色长发高束、红宝石般的眸子正仔细观察着面前的每一株花,不是祝寒烟还能是谁?他正源源不断地将灵力注入面前的花丛,使植株得以迅速扎根、绽放。而那一簇簇不是别的,正是她曾种在澄湖畔的扶桑花。
花璨此刻很纠结,她不知道该不该现出身形,正在犹豫时,祝寒烟已经站起身来,对着九幽阴珀跪下、郑重拜了三拜。
花璨听到他说:“翙羽君、简昌叔叔,烟儿又来看你们了。
不知阵内一切可好?今日是你们入阵的百日祭,我带来些花,为这里添些色彩。
这花是璨璨种下的,原本色彩斑斓,但她只选了火红的种下;她说这是她衣服的颜色,离开的人想她的时候可以寻着颜色找到她。
我知道你们在此镇守无法擅离九幽阴珀,所以把花移过来一些,想她的时候就看看。还有花土,我将兄长击杀穷奇时召来的陨石碎块取来一枚煅成石灰,拌在土里与花融为一体,陪着你们。
你们不要惦念,我们一切都好。只是……很想你们罢了。”
说到这里,他没有再说下去,沉默地抬头看着空中灵力流转不息的九幽阴珀本体,周围只剩下风吹动花叶的声音。
花璨觉得她一辈子都没听过祝寒烟说这么多话。如果不是今日亲眼所见,她万万不会相信这个闷葫芦自己默默做了这么多如此细致的事。
看他的样子已经不是第一次来祭拜了,可他一句都没有对自己和哥哥提起过,她现在怀疑他可能甚至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
花璨的隐身术并没有被发现,这很好。她已经彻底不打算现身了,索性稍微走进一些,在离祝寒烟五步远的地方也坐了下来。
她仰望着阴珀,可以看见透明的朱雀羽翼环抱其上;闭上眼,可以感受到父母亲熟悉的气息。世外风雪交加,但结界里有他们,她在此处还是那个没什么烦恼的孩子。
祝寒烟在这里坐了大概一个时辰,没有再说一句话。临走时他拿出一个小瓶子将九幽泉水装了满满一瓶,揣进怀里带走了。
花璨等他彻底消失在视野中才撤了隐身术,她走近花丛细看,不禁夸赞道:“祝寒烟做事确实十分细致周到、让人无可挑剔,每朵花都选得很漂亮、又照顾得如此妥帖。”
她伸出衣袖,比着火红的花瓣,再次抬起头看向阴珀,张口道:“看,颜色像吧!母亲,怪不得你那么疼他,如果早知道他这么好,小时候我就不拽他头发了!”
她自顾自笑了笑,继续说着:“这下咱们一家又在一起了,咱们四口加上烟儿哥哥都在这里留下了自己的印记,你们不孤单了~我也该回去啦,哥哥在家等我呢,最近不太平,他忙得很、过不来。下次让他来看你们,我看家~”
说罢,她直起身子,整理了一下衣服,转身朝来的方向原路走回去。
丰禾跟荧炬正等得百无聊赖,见她终于回来了赶忙迎上前。荧炬道:“少主可回来了,此地无法传音,族长怕是已经等急了,咱们现在回去吧?”
花璨点点头:“嗯,回去。丰禾记得提醒我哈,回去我要找你们族长要点陨石。”
“要、要陨石?那是做什么?”
“种花!”
阴珀附近没有传送阵,要穿过一个山谷再往外走一点才能到达阵点。三人正走着,面前的路忽然被截断了。
确切地说,是被一只像人的猿拦住了去路。
那只猿周身披着白毛,大冬天的居然赤着脚,他身上露出来的皮肤都是红色的,乍一看去好像一只炸毛的斗鸡,十分骇人。
他蹲坐在地中间,侧脸对着主仆三人,魁梧的身躯把本来能并排通过两人的通道堵得严严实实。
花璨不认得他,但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的魔气,她不动声色地停下脚步,见对方没有要挪动的意思,率先开口客客气气道:“这位魔友,可否借过一下,我们要去对面,需从这过去才行。”
对面闻言嗤笑一声,没动。
花璨心下一沉:这人堵在这里如此刻意,怕是来者不善。
她转过身对丰禾和荧炬说:“此路不通,咱们回去。绕道走。”
说罢推着他俩就往回走,忽听得身后有疾风逼近,花璨双手顺势运功将丰禾、荧炬二人疾速推飞出去,喝道:“走!!!”同时自己侧身堪堪躲过一道劲风,她猛地回身寻找攻击的来源,还没来得及看清对面人的位置就见一张血红的巨口已逼至面前。